四周光线昏昏,并未点燃烛火。
谢春酌突然感受到难以自抑的痛意,但这痛只是在心口一略而过,蜻蜓点水,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多思多痛,无思则无忧。
柳夔的死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但归根究底,都是柳夔自找的。
如果柳夔不曾爱他,不曾在当年与他交易,或许如今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当然,魏琮,他也是不会放过他的。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将一切思绪摒除,他朗声喊:“来人,点灯。”
沉默候立在屋外的侍从婢女自黑暗中齐齐隐动,如一个个影子悄无声息出现,眨眼间,烛火自院落各处燃起。
谢春酌看着他们完成吩咐后,一个个乖顺而恭敬地重新退回原位,成为木雕,等待下一个吩咐。
——这些奴仆都是丞相府送来的。
当初在船上时所想的一切终究成真。
只是这真里面……有多少是真的衷心于他呢?
威胁还是太多了。
谢春酌微微扯动唇角,面上带了几分柔和的笑,随后起身,往外走去。
一天结束,明日他还得上朝、再回到翰林院值班。
-
天光乍亮。
绵绵雨水随风而落,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吹进伞下,如鬼针草般沾在人的衣衫上,不知不觉润湿布料,待得人步入屋檐之下,想抖抖雨水,就只觉袖口衣摆沉重寒冷,无论怎样也没法驱寒了。
因为天气的缘故,加之时辰尚早,大殿内点起烛火,来往官员聚集在一起,低声说话,或闲聊或谈论近日朝堂琐事。
大事是不会说的,若是被政敌听见,抓到把柄就不好了。
谢春酌待在翰林院这边,几人不是年轻的士子,便是脾气温和的中年人,上官做到顶,已进内阁,没有人不长眼敢惹他们。
更何况谢春酌还和姜丞相结亲,指不定什么时候一飞冲天,好话还说不及呢。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可别忘了请我们去吃席,沾沾喜气。”与谢春酌同进翰林的吴阅一边轻轻跺脚,一边打趣。
殿内太冷了,阴寒逼人,他们的官服里面又不能穿太厚,以免臃肿难看,只好硬撑。
年纪大一些的老官员脸色都冻青了。
谢春酌也不多承让,他身体本就不太好,此时面色微微发青,唇色浅淡,站在不甚明亮的红柱旁,面白如纸,眉目偏又精致,乍一看像个死去已久的艳鬼,叫人不敢多看。
他对着吴阅笑了笑,说话间吐出一口热气,白雾似地飘散。
“定在七月,初夏。”
这个时间不冷不热,恰到好处,只是时间太紧迫,嫁娶仓促。
“那么快。”几位听到这话的官员不免疑惑。
谢春酌面不改色:“丞相大人他们定下的婚期,说是良辰吉日,最好不过的好时辰。”
此话一出,官员们就不便多问了,问问谢春酌还行,谁有胆子去问丞相,你为什么要那么急着把女儿嫁出去?
“看来是我们谢大人风姿过于出众,丞相生怕有人截胡,想着早早定下来。”
有一官员戏谑,挤眉弄眼地讲八卦,“我家隔壁……林侍郎家的女儿,谢大人可还记得?就是你那日高中状元朝你扔帕子,帕子还扔到你头上的那姑娘。”
官员不等众人追问,自己便迫不及待地说:“她当时一回去就闹着要让林侍郎去谢大人家提亲,结果没想到林侍郎一时矜持,没下手,想着派人先去谢大人老家打听一番。
结果没发现谢大人有什么不好的地儿,回来打算找喜婆私底下找谢大人时,才发现,嘿!谢大人已经和丞相府定亲了。”
官员说得眉飞色舞,“现在林小姐在家里闹呢,说林侍郎坏了她的姻缘,如果不嫁谢大人,她这辈子都不出嫁了,昨日半夜还闹上吊,我家上下都被这动静给被吵起来了。”
众人哗然,又不免窃笑,因着林侍郎是户部侍郎,明明掌管钱财,又自诩出身世家贵族,清高得很,平日里阴阳各官员铜臭味十足,庸俗。
朝中官员众多,但十之八九还是小门小户爬上来的,就靠着这点俸禄过日子,听到这话谁能不恼火?
林侍郎因着此事,都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了。
有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这不,家里出了点儿事,现在里里外外谁都在笑。
谢春酌倒是及时阻止道:“女儿家私事,还是少讲为妙。”
林侍郎惹人嫌,林小姐无辜,少女心事不该被耻笑。
那官员被打断,心下不喜,正准备阴阳对方一句,但话未开口,敲钟声骤然响起,上朝时辰到了。
众人收敛神情衣摆,肃容回到自己的位置规矩站好,开始等待。
当太监尖细的喊声拉长,响彻大殿时,众官员齐齐下跪,俯身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苍老疲惫的声音悠悠响起。
官员陆陆续续起身,随后便开启了这一天的朝事启奏。
谢春酌身为六品小官,位置靠后,几乎要到大殿门边,他身侧是红柱,遮挡些许身形,也遮住了寒风冷意。
他微微垂眸,听着官员们一一上奏,部分被驳回,部分交予丞相、内阁审批,还有一部分刚说出来便被不同流派的官员斥责反驳,最后二者、两个流派互相攻击争吵,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大殿瞬间成了街市,口水横飞。
不多时,皇帝一声不耐的“好了!”,阻止了众官的吵闹。
争吵的官员当即下跪,“求陛下恕罪——”
皇帝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瞥向了身旁的贴身太监钱公公。
钱公公识趣,喊道:“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众官员不敢再吭声。
谢春酌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敢再上奏,让皇帝评理,因为皇帝是真的会杀人,而且是兵不血刃地杀人。
犹记上月尾,有一官员怒斥皇帝身边的钱公公奸佞,又骂某个二品官员私下进奉给皇帝珍奇异宝,甚至骂了静谭身为国师不劝导皇帝勤政,导致皇帝对上朝不上心,放权给内阁,怕以后国生祸端。
皇帝当场暴怒,要将其拖下去斩首,但最后不知为何,看着官员古怪地笑了,不仅阻止了禁卫军把官员拖走,还赏赐了官员一样物品。
谢春酌本以为这是私下敲打,结果翌日,那官员没来上朝。
他心中疑惑,问询官员,却没人敢对他言语,最后还是吴阅在下朝后跟他说,那官员在头天晚上就死了。
死在自家院落中,四肢、头颅被割下扔至一旁,躯体掉落至井中,而动手杀人者竟然是与官员恩爱非凡的妻子。
其妻子自言昨日梦魇遇鬼,为了保护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奋力与鬼争斗,结果天亮,日光浮现,满院血泊之中,居然是她丈夫的尸首。
更古怪的是,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其官员府中上下竟无人知晓半点动静。
最后官员之妻自刎而亡,举家搬迁,带着尚在襁褓的孩子回了老家。
更恐怖的是,在吴阅说完之后,一位翰林学士经过他们,低声说了一句:“这不是个例。”
谢春酌细细查了,发现早就在几年前,皇帝便已经学会了用这种手段“惩罚”不听话的官员。
现在朝堂上的官员多是近几年选拔上来的进士,亦或者是外地任官提拔回京的……在六年前,因为死亡官员人数太多,以至于连开两场恩科。
谢春酌立刻就想到了柳夔曾经说过的器人,皇帝昏庸喜珍宝,地方官员进贡器人……而魏异死得不明不白,至今未有消息,是否也是被侯府进贡给皇帝了呢?
否则那名官员又是怎么死的?
“退朝——”在钱公公的叫喊之下,谢春酌跟着众官员下跪行礼。
身子弯下,膝盖还未落地,一声沉稳的男声突然响起。
“且慢。”
众人诧异,还以为有哪个不长眼的官员居然还敢触皇帝霉头,结果侧目看去,竟然是身穿官服的荣国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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