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京城的那日,他抱着母妃的骨灰盒坐上马车,头也不回。
后来嵇临奚离开的几日,楚郁还很不适应,他批阅奏折文书累了趴在桌案上入睡,新的总管太监会给他盖上一个毯子,他醒来还没回过神,以为是嵇临奚给他盖的,怔然问:“嵇临奚呢?”
“陛下,嵇大人还在去往凉州的路上,应该快要到了。”云生的声音从窗外回复进来。
“……嗯。”
楚郁清醒过来,继续投身于政事之中。
嵇临奚到了凉州之后,就开始日日寄信,从不停止,只他看起来很忙碌,很多信上沾染着泥点,甚至有的还会裹着沙子。
他一写信,便难免又是有很多“废话连篇”,与楚郁在边关时寄信的样子没有多大区别,殿下今日睡得怎么样?吃得怎么样?有没有生病?要一日三餐好好吃好,批改奏折不要太长时间,还说他在凉州那里跟人学了很好的按摩手法,可缓解腰背酸痛,说凉州春天的景色如何,夏天的景色如何,绝天江的浩荡气势,工程复杂程度,户部具体的款项已经拨去,他开始汇报工程的进展多了些,信纸上的泥也多了些,偶尔信里会夹着花花草草。
楚郁在边关时,看嵇临奚的信总是略过前面的废话,看后面一点旁枝末节的消息,那些消息绝大部分他手底下的人也能打听得到,他看嵇临奚的信,是想根据信中内容判定嵇临奚此人是要杀还是要劝。
但现在,他停留在那些所谓的“废话连篇”上,目光忍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回复嵇临奚的信很言简意赅。
睡了。
吃了。
没有生病。
京城的栀子花开了。
与在边关时回嵇临奚的信大为不同。
京城里关注嵇临奚此事的朝堂官员对嵇临奚接手此事并不怎么看好,在他们眼中,嵇临奚擅于玩弄权术手段,敏锐擅控人心,但此前在御史台与吏部周转,工部才去没多久,就主动要去做这样的大工程,真是太过年轻,不知天高地厚。
凉州与秦州的交界地处,因工程款项足够,嵇临奚亲监,层层发下来,未有人敢在上面动手脚,只工程图在观测完春讯嵇临奚就带着自己的人马绘制了许久,这才动的功。
他多伶俐的嘴皮子,召集动员凉州与秦州的百姓参与进这项浩大工程中,炎炎烈日下与百姓扛石混沙,下游的两侧分流只是最基础的一步,天绝江如此浩大的江水,需要堤坝修缮得足够宽,在分流时二分四,四分六,六分八,如此汛期来临,也能通过不断的分流减少洪涝之灾,日日夜夜的忙碌,他连信都只能在工程之处写。
官与民同劳,泱泱的十十几万人投身工程之中,嵇临奚分工得井井有条,哪一批负责修建改造原来的平秦堤坝,那一批负责在两侧修建新的堤坝,哪一批挖出河道,哪一批修建房屋,平民参与进工程中享有些许报酬,更有减免赋税之利,罪犯参与进工程中可根据表现减刑,流民可通过参与进工程里获得民籍封发土地,为了让下游的工程少受影响,往上的中游采取低成本方式修建十几处临时堤坝临时河道,兵部陆续加派人手,不断传回京中的进展让京中朝臣从一开始的惊疑不定变成最后的无话可说,他们此前觉得嵇临奚难进民稷阁,但眼下进展如此,嵇临奚进阁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远在凉州,嵇临奚也不曾丢手京城工部官署的管辖,他与工部侍郎、郎中书信联系,命工部搜罗民间制造能手编入制造库,有益于民生的新研发制造送入工部,往上汇报请功。
国库的款项一项一项往工部拨去,楚景任帝时随便一个项目动辄百万两白银,但在绝天江此等百个项目也辞比之不及的浩大工程面前,到目前为止却只要了三千万两白银。
而工部也陆陆续续递上新研发的请功折子,涉及民用、军用、皇宫专用。
“倘若朝中诸位大人,也能与工部一般真的为国为民,我陇朝何愁天下不安宁、不兴盛。”高坐在龙椅上的天子,阅完折子神色平静地垂眸,“眼睛只看得见朝堂,不够,还要看见芸芸众生,民稷阁,为民为社稷,还望诸位大人不要令百姓失望,令社稷失望,令朕也失望。”
朝下,百官沉默片刻,跪地应喏。
跪在地上的沈闻致,看着铺在地上的鹤纹衣摆。
民稷阁的组建过完程序,详记入史官的笔下后,由天子与指定的官员进行第一次的选阁,在经过相党一案留下来的德高望重的老臣们,也恰就这么几位,没有任何异议,但新臣的选阁却竞争激烈,未倒下去的世家,也抵挡不住这种诱惑,选阁有十个名额,为了这份名额,有的世家耗了一半的底蕴。
最后出来的名额里,嵇临奚赫然在列,沈家兄弟二人也在其中,六部之中,都有人选在中。
接下来便是短则六月长至一年的考核期,被选入阁中备选的官员,自知最后的三人里,倘若嵇临奚的工程不出错,那就是嵇临奚与沈家各占一个名额,他们争的,就只有最后一个。
朝中再次风起云涌,远在凉州的嵇临奚好不容易休憩片刻,拿着干净的衣物裹上殿下的衣物,抱在怀中弯曲着身子睡在一块床板上。
梦中他扛着石头修建堤坝,下属忽然来报,神色激动着,“大人!有人来见!”
“谁啊,没看到本官在忙吗?不见!”他不耐烦地说,心想早点修建完堤坝,就能早点回京去见殿下。
“连孤也不愿见吗?”身后传来如珠似玉的仙音。
他猛地扭头,殿下就站在他的身后,在这炎炎烈日下,就像是一弯月牙的湖泊。
“殿下!”双肩上的石头被他扔飞了出去。
他大步奔跑到殿下身前,“殿下怎么来了这里,不是在皇宫里面吗?”
“想你,就过来看看你。”哪里看起来都很干净尊贵的殿下,迈近一步,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灰,“你,你变得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嵇临奚。”
他这才看见殿下眼中的自己肤色深了不少,全身也汗涔涔的样子,他连忙说小臣先去洗个澡,他带着殿下回到他住的地方,拿水洗完澡换身衣服出来时,殿下正打量他的住处,回头望他,让他脱衣服。
他以为这就要开始了,脱下了衣服,浑身血气上涌,但殿下却是看着他肩膀上的淤青,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雪白的药膏,沉默无声将药膏抹在他起伏的肩膀上。
嵇临奚上涨的血气也唰地化为一泓温泉。
擦完药膏后,殿下说想看看他现在的工程进展如何,他穿上衣服,牵着殿下的手奔跑到堤坝上,看着分开的两处蜿蜒河道,在视野的尽头,是网状般的主河道与各支河道。
“殿下!不止百年!”他道,“全部建设完,就可作用千年!”
“放闸时,泥沙在河道地势的作用下会被江水自然而然冲刷到一侧,侵蚀另一侧,长此以往,这里未来会成为极其富饶之处。”
“后面再修建上游堤坝河道引流,广植耐旱绿植,严禁砍伐,发展水运将它处之物运至此处,水平达则农达商达,送往靠近西辽国边关的粮草援军也将会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嵇临奚,你真厉害。”殿下握紧他的手,回头望他,“你做了一件很厉害的事。”
“我为殿下而做,是殿下用我做了一件很厉害的事。”
“不。”殿下摇头,“是为你,为百姓而做。”
接下来二人无话,他沉浸在二人相聚执手的美梦之中,忽然殿下说:“我要回去了,嵇临奚。”
“这就要回去了吗?殿下?!”
殿下伸出手,覆着他的脸颊,在他唇瓣上落下一吻。
“孤等你回来。”
“等你风光无限的回来。”
梦醒了,嵇临奚把面容埋进熟悉的衣物里回味着梦的温韵,外面传来下属的声音,“大人,醒了吗?京城里寄来了东西。”
他让人拿进来,是一封信和一盒药膏。
信纸打开。
吃了睡了没生病之后,是一句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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