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被人恶意打破了平静生活的那一天,路边监控镜头里那道走得跌跌撞撞的身影,满身萦绕着幻梦破灭的彻骨绝望。
想起飞掠过万米高空的医疗专机上,怀中人柔软的、宽慰的微笑:“我的身体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想起单独相处的治疗室里,他在昔日熟识的心理医生面前泣不成声地说:“治病真的好疼。”
想起他轻声唤他的名字,笑着说:“我有点想念以前的你。”
想起他哭着喊:“妈妈……”
万千碎片,浮光跃金。
化作一把迟来的钥匙。
傅呈钧忽然明白,此刻蜷缩在他怀里的那个灵魂,分明早就丧失了生的希冀,为什么依然肯接受日复一日的无望治疗。
不是因为愿意再一次相信奇迹。
是因为他。
是他的追悔莫及、极力补救,留住了深知这种滋味有多痛苦的兰又嘉。
嘉嘉不愿意看见他那么痛苦的样子。
所以才不在他面前哭,不对他说疼,只温顺地接受他的怀抱,还对他露出轻盈的微笑。
是他留住了嘉嘉。
留住了从小就很怕疼,如今却每时每刻都在被疼痛折磨的嘉嘉。
好不容易陷入沉眠的病人,呼吸轻缓绵长。
陪床的家属离开了病房。
苍白的月光涌入走廊,映亮了男人比冷月还要苍白的脸庞。
他经过了空寂无人的走廊,经过了另一间住着癌症病人的病房,经过了那些弥漫在夜色里的怆痛挣扎。
唯有脚步声哀凉地回响。
突如其来地,他想起一道曾在耳畔萦绕的温和声音。
——“即使是最好的心理医生,当他不再置身事外,而是以身入局之后,他一定无法再保持曾经的沉稳理性……在这段感情里迷失自我,反过来被影响和改变,到时候,病人或许就变成了两个。”
——“因为亲身经历过糟糕的亲密关系,甚至可能因此受到深重折磨,所以从此开始恐惧和排斥亲密关系,也是很常见的一种心理创伤。傅先生,在我看来,您也正在遭受长期慢性的创伤后遗症的困扰。”
——“傅先生,人是复杂的,情绪也是,它们被层层包裹着,需要很小心地分辨和剥开……所以我们要试着剥离,尤其是剥离那些很轻易就展现在面前的东西,去发现这层外衣下最真实的渴望。往往,那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东西。”
那是一位很出色的心理医生。
有洞悉的眼光,和怜悯的心。
她提供的每一个建议都是正确的。
秦雅姝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格外惊讶。
倒不是因为时间,她早已习惯在深夜接到病人的求助来电,精神创伤的侵袭从来不分时间,甚至更常见于万籁俱寂的深夜。
而是因为打来电话的那个人。
电话接通后,只有缓缓涌动的电波噪音。
想起前一通电话里秘书的告知,秦雅姝不太确定地主动开口:“傅先生吗……?”
听筒那头传来男人有些过分沙哑的嗓音:“秦医生,抱歉这么晚联系你。”
她立刻道:“没有关系,这是我的工作,您的秘书支付了一笔相当丰厚的酬劳——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到您?”
如果是对其他的来访者,她绝不会用这样的开场白。
但对方是傅呈钧。
他敏锐、强硬,不需要任何委婉矫饰的东西,也坦言过自己不打算接受心理治疗。
所以秦雅姝没有再把他当作病人。
对这样的人而言,旁人的态度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人能左右他的决定。
他只是偶尔会需要从别人那里获得一些自己不够了解的客观事实,作为做出判断的依据。
无论今天这通电话是为什么打来,都不会是为了他自己。
秦雅姝这样想。
事实也的确如此。
片刻寂静后,她听见对方说:“你应该已经了解过我的家庭背景,关于我父母之间发生的事。”
秦雅姝没有否认,坦诚道:“对,我查阅过相关的新闻报道,知道这桩悲剧的大致经过,但不清楚具体的内情。”
这是一桩外人很难窥见内情,也很难想象缘由的悲剧——原本拥有光明前景的豪门继承人,在与妻子和平离婚的数年后,当着年幼儿子的面,从自己卧室的窗口一跃而下。
紧接着,傅呈钧问了一个问题。
是这通价格昂贵的咨询电话里,他问的唯一一个问题。
他说:“我的父亲之所以会答应母亲离婚,是因为明白了她的心情,不愿看到她继续被这段婚姻绊住脚步。”
“其实他从来都不想和她分开,在离婚很久以后,他仍然爱她。”
“可他偏偏做了一件自己最不想做的事,是他亲手放她走。”
“这是他陷入抑郁,最终决定结束生命的原因吗?”
斯人已逝,这本该是个再也得不到真正答案的问题。
但它同时也是一个在茫茫世间反复上演,永远不会止息的问题。
所以秦雅姝很快给出了回答:“或许是。”
“我想,人最难原谅的,就是自己。”
听筒里有几秒钟的安静。
“谢谢。”他说,“再见。”
电话挂断了。
日月更替,长夜转明。
兰又嘉从冷汗淋漓的睡梦中醒来时,窗外的秋日已然明媚。
颊边一片温暖,散发着热意的毛巾轻轻拂过他的脸庞。
在睁开眼的刹那,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跌入了一片静谧隽永的绿色极光。
等因为昏睡而变得模糊的视野渐渐对焦,他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傅呈钧守在床边,正在给他擦汗。
男人灰绿的眸光静静地闪烁着,剔透又秾丽,像一对完美的金绿宝石。
这些日子里,他总是这样看着他。
但今天有些不一样。
该怎么形容这个眼神呢……
是温柔的,他想。
最纯粹的温柔。
兰又嘉刚刚想到满意的形容词,便听见他问:“醒了?肚子饿不饿?”
每次从昏睡中醒来时,傅呈钧都会这样问他。
绝大多数时候,答案都是不饿。
因为药物和疼痛总是把胃口搅合得一干二净,连想到食物都会觉得恶心。
不过今天有些特别。
兰又嘉诚实地说:“有一点饿,可能是昨晚被折腾得太累了。”
他想了想,补充道:“但等下要去做化疗了,现在吃东西肯定会吐,还是等做完再说——现在几点了?我应该没有睡太久吧?”
“没有。”傅呈钧应声,“现在是早晨八点半,想吃什么?”
兰又嘉立刻说:“想洗漱,治疗九点就要开始了,快点带我去洗漱……”
挣扎着想起来的动作,很快被那个熟悉的怀抱轻柔地融化。
男人将他抱了起来,走向卫生间,却仍在问早餐的事:“先吃点流食好不好?等肠胃适应了再吃别的,不用担心治疗的事,今天不做化疗。”
兰又嘉有些发愣:“……今天不用化疗吗?我记错时间了?”
“你没有记错。”傅呈钧说,“是临时取消了。”
“先不做化疗了,因为医生找到了一个更好,也更温和的治疗方案。”
男人抱着他,落在耳畔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接下来几天要好好调养身体,你要做一场小手术,在身体里植入一个镇痛泵。”
“等做完手术之后,你就不会那么痛了。”
走动的间隙,线条愈发锐利的下颌轻轻摩挲过怀中人柔软的发梢,像一个最寂静的吻。
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盈满室内的淡蓝空气里,只流淌着男人语气认真的保证。
他说:“以后再也不会像昨晚那样痛了,新的治疗方案更适合你的身体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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