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又嘉活得很纯粹,也渴望着一份与自己相似的纯粹。
她亦然。
所以,她分外欣赏喜爱兰又嘉,随着时间流逝,愈发舍不得见到他的凋亡。
所以,即使快要走到生命尽头,兰又嘉依然选择勇敢地坦陈了那份对眼前人的喜欢。
可笑过之后,这双见过更多雨雪风霜,积满岁月印痕的眼睛,却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感伤。
“闻野。”她也是头一回这样认真正经地叫这个年轻人的名字,问他,“你能不能让兰又嘉更喜欢你一点?”
闻野茫然困惑地看着她,明显在疑心自己的耳朵是否正常工作:“……什么?”
而梅戎青并没有再重复一遍那句话了。
她抬头瞥了眼远处沉落的夕阳,出神似地说:“今天很晒,不过黄昏也足够美,对吧?”
这个世界总是混乱、糟糕,一片仓皇。
可仍有纯粹的美丽值得期盼,或是留恋。
她舍不得兰又嘉。
兰又嘉会不会也舍不得闻野?
“我知道他身体不太好,尤其是这几天,所以不会逼他强撑着工作的,放心守着他睡觉吧。”
近来相当看重拍摄进度的导演以眼神挥退了想凑上来催促开机的副导,以一种罕见的,称得上异样的温和语气,极为耐心地对面前的年轻人说着话。
“而且,坦白说,我不知道我是否在无意中给你们俩的关系制造过障碍——我曾经跟兰又嘉说过,剧组里的短期关系很常见,荷尔蒙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劝他不用太在乎一段感情的未来,也别太用心,尽兴就好。”
“现在回想起来,这话说得有些不负责任,如果你们的感情因此被天然地框定在了短期的范围内,那我可能真的得对你说声抱歉。”
她依然不知道这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东西能留住兰又嘉。
但她始终不想放弃,不想接受这种钟声将近的失去。
哪怕希望渺茫,也要试一试。
哪怕做错了,也比不做要好。
眼睁睁看着生命的沙漏点滴流逝,昏迷、嗜睡的晚期症状逐渐出现,种种悔意实在如烈火灼心。
梅戎青后悔自己最初的傲慢冷酷,但并不后悔这一刻的蓄意多言。
至少,尚未后悔。
——因为她始终没有违背对兰又嘉的承诺,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患癌的事,没有替他索取任何人的同情怜悯。
她只是展露出了足够多的异样,多到足以让一个爱着兰又嘉的人心生疑虑的异样。
若爱人真能顺着异样摸索到真相,那也是出于爱的发现,并非被她告知。
若爱人发现不了,或仍然留不住他……
那就当做是命运吧,难以逃脱的命运。
写过许多个精彩剧本的导演定定注视着眼前神色复杂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个带着叹息的淡淡笑容。
她最后说:“他值得好好睡一觉,也值得一段更郑重、更浓郁的感情,是不是?”
她没有等待闻野的回答,便转身走向了等待着开机的人群。
徒留身后的年轻人,漆黑明亮的眸光渐渐变得深重难辨。
……梅戎青为什么忽然跟他说这些话?
紧接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就望向了安静角落里那道沉眠的身影。
这一日的夕阳格外绚烂。
映得那张昳丽面孔不见丝毫苍白颜色,有种被黄昏浸染的静美。
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兰又嘉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不仅悄然入睡,还做了一个昏黄色的梦。
梦里是万物荒芜的冬季,赤金夕阳笼罩着黄褐色的辽阔原野。
满身斑点的野豹动作矫健地飞跃过波光粼粼的水泊,灰蒙蒙的大象成群结队地迁徙过草原,非洲的天空中飘起了洁白的雪。
兰又嘉伸出手,却触不可及,原来雪花在更遥远的前方。
他想要向前走近,真正看清那片极美的雪,却被一个褐发碧眼的外国人拦下。
那人语速极快地说了些什么,听上去叽里咕噜的,他只能听懂最开始的那一声"Bonjour!",是你好的意思。
这个人在说法语。
他不会法语,只能听懂最常用的一些词语:Bonjour你好,Au revoir再见,Merci谢谢……Clément克莱蒙。
可这些词语没办法帮他传递想说的话。
无措之余,他只好用中文恳求对方:“我想往前走,走进雪里。”
法国人热情洋溢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了一长串。
他还是听不懂,姑且当作对方能听明白,很自觉地解释理由:“因为这是我的最后一站了,我喜欢这里。”
……但是,什么叫做最后一站?又为什么是这里呢?
梦里的他其实不是很明白前因后果,梦也总是缺乏逻辑,他隐约想起某个遥远得宛如幻梦的邀约,便急匆匆地补充道:“有人承诺过我,要陪我来这里看雪的!”
法国人听完,探头看了眼他的身侧,坏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轻浮。
那个笑容令他惶惶然地后退了一步,不自觉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
……是空的。
他是一个人走到这里。
没有人陪他来。
等等,真的有那个承诺吗?
不,没有承诺。
也不要承诺。
他是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的。
他已经跟很多人道过别,处理完了所有未尽之事。
只差为自己选择一个心仪的终点站,度过最后的时光。
他选中了这里。
可他不会说法语。
所以,明明此刻不是孤身一人,却连对方讲的一句话都听不懂。
这比孤身一人还糟,因为不停叽里咕噜的法国人拦住了他的脚步。
先前还为雪花雀跃的梦中人,霎那间难过起来。
他很难过地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学法语呢?
他记得自己是想学的,是学过的。
只是后来又主动放弃了。
为什么?
——他想起来了。
是他担心克莱蒙误会,因为他追克莱蒙追得太积极热切,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别有所图,也怕不小心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商业机密,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学习这门对方自小就会的外语,努力忘掉了那些刚刚背下的单词和语法。
去学法语是因为喜欢那个人,不学法语是因为更喜欢那个人了。
他想,看来自己真的很喜欢克莱蒙。
不过,克莱蒙是谁?
……他说不上来。
于是兰又嘉更难过了,又难过又生气,不想再听外国人继续说鸟语,沮丧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环抱着自己,把脑袋埋在了两膝间,像团孤零零的茧。
忽然间,冬季寒冷的空气变得温暖起来。
有人张开双臂,从身后偷偷抱住了他。
耳畔也传来一道温暖的声音。
那人有些得意地说:“今天不热吧?”
这是冬天,怎么会热呢。
不松手就不松手。
干嘛问这么傻的问题。
他这样想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泪水滑过空气,滴落到那人的手上。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没有一点伤疤的手,指节修长,掌心无瑕。
是想象中画家的手。
画家的掌心分明尝到了他的眼泪,嘴上却说:“你没哭。”
他顿时哭得更厉害了,抽噎着附和:“我没哭。”
画家笑了:“嗯,骗子。”
他就说:“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画家说:“我那么喜欢你,你却瞒着我这么大的事。”
他还是说:“对不起,对不起。”
画家很不高兴:“对不起有什么用,除非你跟我回去,我才原谅你。”
而他忽然难过到连眼泪都咸得要命:“可是我这次回不去了……等下一次吧,下一次我一定第一个就喜欢你,好不好?”
画家问:“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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