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一贯待他薄幸,却也有意料之外的慷慨,连这样微不足道的遗憾, 都愿意为他抚平。
他的遗憾越来越少了。
或许只剩最后一个。
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夜晚, 兰又嘉蜷在旁人细心掖好的温暖被窝里,又做了一个梦。
这一次,他梦见夏天。
一个他尚未开始讨厌的, 不曾夺走他任何东西的夏天。
因而弥漫着一种灿烂辉煌、流光溢彩的金色。
夏日天空晴朗,房屋洁净美丽,盛夏的光线照耀着花朵含苞待放的园子。
他从家里跑出来,在花丛边玩,身上沾满尘土和泥巴,是个脏兮兮的小孩, 有一双圆溜溜的、淘气的杏眼。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玩得很开心,忘了其他的一切,直到耳畔传来一道朦朦胧胧的呼唤。
“嘉嘉, 你怎么还不回家?”
这个声音好温柔。
温柔得令人心生依恋。
淘气的孩子顿时停下了玩耍的动作,呆呆地转头望过去。
他望进一片仿佛无穷无尽的浓金。
在这片宛若天堂垂落的金色里,那道声音在叹息时都是温柔的。
她温柔地说:“嘉嘉,你连我的声音都忘记了。”
他的确不记得她的声音——可就在她说到忘记的时候,嘉嘉忽然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她是谁了,想起她美丽的眼睛,温暖的怀抱,慈悲的心灵。
想起的那一刻,脏兮兮的孩子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他抹着眼睛,哭得很狼狈:“对不起,我真的忘记了,对不起,我怎么能忘记你们呢……”
那道声音却没有生气,仍然慈悲地抚慰着他的哀伤:“因为你忘记我们,才可以好好生活下去,对不对?医生也同意你忘记过去的。”
他就诚实地点点头,哽咽着说:“对。”
然后才说:“我好想你们。”
声音很轻很小,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他真的好想好想他们。
可他又不敢想念他们。
因为他犯了一个很大很坏的错。
“如果……如果我没有听那个叔叔的话,而是告诉你们,他偷偷进了房间,动了那些机器,那明明是只有你们才能进去的房间——如果我聪明一点,能早点发现那个叔叔在骗我,你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他还是哭着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曾折磨了他很久很久,直到他刻意忘却了一切与父母有关的幸福往昔,忘却了滋润着他整个童年的丰沛爱意,才令自己从地狱中解脱出来的问题。
而梦中的妈妈并没有回答。
她的话音里依然带着灿金柔暖的笑意,仿佛从不曾真正离去,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
她笑着催他:“嘉嘉,爸爸已经收拾好行李了,我们快要出发了。”
妈妈一点也没有怪他。
脏兮兮的孩子顿时高兴起来,他用力抹去满脸泪水,兴高采烈地说:“我马上就回家,等等我!”
他这样应着,按捺住满心期盼与憧憬,圆润柔和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身旁含苞欲放的花丛。
妈妈问他:“你在那里做什么?”
他说:“我在等花开,它们很快就会开了,到时候所有人都能看见这些很漂亮的花。”
“为什么要等这个?”
“因为你们走的时候,什么花都没有开,只有一场很可怕的暴雨,把一切都盖住了。”
湿淋淋的暴雨盖住了真相,也永远掩埋了他本该光芒无限的爸爸妈妈。
他们没能做完那个寄托了无数美好热望的科研项目,更没有得到一个光彩熠熠、能被所有人看见的盛大谢幕。
一个最灿烂的,一点也不凄惨的谢幕。
他们应该得到的。
他们不该被遗忘。
梦中的夏日温暖干燥,空气甜美灿金。
离家太久的孩子固执地守在花园里,目光亮晶晶地对那片想念太久的金色喊:“等花开了,等我杀青,我就回来找你们,很快的,我很快就回家——”
梦境之外潮湿森冷的冬夜,则被一串仓皇的脚步声骤然撕裂。
卧室的房门并没有关紧,留了一道缝,所以一整晚都守在客厅里的宋见风,第一时间听到了这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是跌跌撞撞走路的声音。
兰又嘉醒了。
但房门仍一动不动地虚掩着,没有人从房间里出来。
枯坐整夜的宋见风心头一跳,快步走了进去。
“兰又嘉?你怎么了?”
他打开灯,看见床上一片空荡,被子凌乱地掀开,床单已被汗水洇湿。
宋见风愣了愣,目光立刻投向了卧室自带的卫生间。
里面果然有灯光,房门紧闭。
走近了,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像是在冲洗着什么。
是被疼醒了吗?
晚期癌症患者很难再有安稳平静的睡眠,常常会被无法预料的爆发痛惊醒。
宋见风的脑海里闪过那些刚刚知道的信息,竭力压下刺痛的心绪,在门外尽可能冷静地问:“兰又嘉,你有没有吃过止痛药?”
里面没有传出回答的声音。
嘈杂的水声愈发大了,磨砂玻璃上闪动着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
兰又嘉就在浴室里。
至少目前他还是清醒的。
或许是痛到无法出声了。
宋见风这样想着,立刻去拿来了药盒,和一杯温水。
回来时,房门仍然紧闭,水声依旧潺潺。
他喊着兰又嘉的名字,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几秒钟后,他不再徒劳地等待,也顾不上什么礼貌和隐私,猛地拧开了门把手。
“我给你拿了止痛药,兰又嘉,你先吃药——”
未竟的话音蓦地消弭在清脆的碎裂声中。
盛满温水的杯子从掌心滑落。
玻璃碎片飞溅一地,宋见风却无暇顾及。
他的呼吸几乎骤停,甚至宁愿此刻只是一场噩梦。
——打开门,入目竟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热气蒸腾的浴室里,花洒一直在出水,兰又嘉浑身湿透,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更衬得脚踝处淌下的血水触目惊心。
满地水流如漩涡般汩汩涌向下水道。
已经被血染成了浓粉色。
他孤零零地站在水池里,循声望向浴室门口时,手中原本握着的花洒不自觉地松开了。
他说:“我被疼醒了,想来洗澡,但是走得太急,撞到腿了,流了一点血。”
“我以为把伤口冲干净就好了,可是它一直在流血,怎么都停不下来,我冲掉了,还是有新的血冒出来。”
他声音很轻地讲清楚了来龙去脉,仿佛自知做错了事,怯生生地说:“宋见风,我好像有一点头晕……”
失血过多的眩晕和剧烈发作的癌痛,交织着向他涌来。
世界再度变成摇摇欲坠的黑色。
在黑暗彻底降临前,他最后听见的,是自己惶然无助的提问:“……我今天还能回京珠吗?”
宋见风是怎么回答他的?
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黑暗汹涌肆虐,将他牢牢困住。
时间从这一刻起,变得模糊难辨。
混沌不清的意识里,偶尔会飘来一些他无力理解的字句。
“……凝血功能出了问题,情况很危险……”
“非洲的医疗条件有限……”
“患者的身体已经很差,而且有尚未愈合的伤口,承受不了长时间的高空航行,如果执意回国,只能用医疗专机……”
零星声响飘进耳朵,他昏然不语,悄悄地蜷起了身体。
依稀间,他觉得自己是流动着的,或许真的如愿登上了回国的航班,因为听见了发动机起降的轰鸣噪音。
还觉得,这场罕见的南非大雪,下了好久。
风雪的味道一直萦绕在呼吸间,如冷香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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