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轻轻叹了口气,面露轻怅,仿佛想起了初次会面时,对方讲述过的那些症状。
“的确,他目前的状况不太好,童年创伤带来的影响很大,需要及时干预。”
又或许是想起了更多。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神情漠然的男人,继续说了下去:“不过,事实上,心理创伤是普遍存在的,几乎每个人身上都笼罩着创伤的阴影,只是程度和范围的区别而已,比如俗语里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是一种典型的创伤例子。”
“再比如,因为亲身经历过糟糕的亲密关系,甚至可能因此受到深重折磨,所以从此开始恐惧和排斥亲密关系,也是很常见的一种心理创伤。”
到了这一刻,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决定不再兜圈子做委婉暗示。
对如此聪明的人来说,这只是浪费时间,降低效率。
所以,她直白笃定地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傅先生,在我看来,您也正在遭受长期慢性的创伤后遗症的困扰。”
在这次会面开始之前,秦雅姝有意地提前了解过自己的来访者。
因为她注意到了傅呈钧在这段亲密关系维持时与结束后,都称得上不同寻常的表现。
也注意到了在谈及一些话题时,对方视线下意识的落点,经常是一致的。
是透明冰凉的玻璃窗。
曾映照出一场惨烈死亡的玻璃窗。
——根据网络上如今所剩无几的新闻报道,傅呈钧的父亲傅铭礼死于抑郁症自杀,他是富安科技创始人傅安的长子,是被寄予厚望的集团继承人,不仅年轻英俊、才智过人,还拥有庞大财富和光明前景,可这样一个受尽钦羡、本该顺遂无忧的人生赢家,却在某个毫无预兆的午后,从自己卧室的窗口一跃而下。
这则在当年极具轰动性的豪门秘闻,一度受到人们的热议,有人从种种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了傅铭礼患上抑郁症的源头,应该是他与妻子浪漫开场,却潦草收尾的婚姻,因为这段在结合时宛如童话的跨国豪门婚姻,是傅铭礼堪称完美的人生里唯一一场惨痛失败。
更具体的内情,外人众说纷纭,多是捕风捉影的猜测,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傅铭礼跳楼自杀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场,亲眼目睹了全过程,并且在事发后第一个报了警。
这个人,就是当时年仅十岁的傅呈钧。
传闻中性情随和温良的傅铭礼,为什么会在儿子面前用如此决绝的方式离开人世,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此之前的十年里,在患有严重抑郁症的父亲身边长大的傅呈钧,又经历过什么,才会在那样堪称噩梦的时刻,表现出这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镇定反应?
对他而言,自己与两个豪门密不可分的显赫出身,究竟是意味着一种生而显贵的莫大幸运,还是一种旁人无从知晓的痛苦煎熬……?
这段令傅家人讳莫如深的往事中,有太多疑问悬而未解,随着时间流逝,它渐渐被外人淡忘,遗留的痕迹也被刻意地抹去。
十八年后,心理医生秦雅姝敏锐地发现了阴影可能的来源,并坦然相告,试图以此作为敲门砖,同眼前的患者开启能真正触及内心的交谈。
但忽然间,她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一场徒劳。
对方或许早就清楚这份深重阴影的存在。
因为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男人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漠然依旧。
“我知道。”傅呈钧说,“但它与我来找你的原因无关。”
“我不打算接受任何治疗。”
他的语气平常沉静,然而听上去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令秦雅姝本能地反问:“为什么?”
本该是主导者的心理医生面露困惑。
本该是病患的来访者反倒泰然自若。
男人薄唇微扬,划过一抹比雪更冷的笑意。
“因为我并不觉得那是困扰。”他说。
听到这句话的秦医生,终于再一次陷入彻彻底底的惊愕。
她见过完全沉溺于过往的患者,见过矢口否认伤痛的患者,见过太多有意无意地表现着不诚实的患者……
却是第一次见到在坦然承认伤痛后,出于理智考虑拒绝了治疗的患者。
“秦医生,谢谢你提供给我的建议,很有参考性。”
男人起身离开,高大的身影在室内落下一道淡灰的影子。
“今天就到这里吧,再见。”
仍坐在原位的秦雅姝怔怔道:“……再见。”
她没有再说下次见。
她有一种直觉,对方恐怕不会再来这间心理咨询室了。
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也可能是因为,在他眼中,她是一个多事的、逾距的心理医生。
而傅呈钧不需要这样的心理医生。
光影交错间,她看见房门被轻轻关上。
冷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视野尽处。
漫长空寂的走廊上,回荡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等候在外的秘书如往常那样第一时间迎上来:“傅总,现在去公司吗?”
“不。”男人话音很冷,“回我的住处。”
今天不是一个适合去公司的日子,他罕见地有些心浮气躁,无法全神贯注地处理工作。
但并不是因为这场提前结束的心理咨询。
是因为早晨醒来后,他看见了今天的日期,看见了今天的国际新闻……
他看见了远方漫天华彩的庆祝日。
更看见了身边没有温度的苍白空气。
两年前的灿烂回忆霎时浮现,在心头翻涌烧灼,挥之不去。
他始终憎恶回溯过去。
也一直清楚自己抗拒感情的原因。
但与此同时,他又的确觉得,那并不是一种困扰。
傅呈钧很熟悉这样的自己,从父亲离世那日算起,他已经与这样的自己共处了十八年。
他早已接受这种秩序。
他不需要做任何改变。
对他而言,这种心理症状不是问题。
是保证自己始终走在那条正确道路上的趁手工具。
他希望这种秩序长久稳定地保持下去,直到他心生厌倦,或是自然崩塌的那一天。
——这种秩序里不光有童年阴影导致的病态,还有本该在他身边的兰又嘉。
为了更长久的秩序,有时候短暂的失序,是必要的。
四个小时后。
现在,下午两点。
“……你说真的?”宋见风是真的觉得不可思议,“你真去找心理医生了?”
“怎么样,你觉得他成功开导你了吗?虽然我是不太相信有医生能做到这种奇迹,但你今天确实挺不一样的——”
可惜电话那头的男人难得的耐心似乎已经告罄,没有再回答这堆无聊的问题。
他转而问:“兰又嘉这两天的状态怎么样?”
“……”宋见风沉默了一下,“你要听实话吗?”
傅呈钧索性替他把实话说了:“状态很好?”
见状,宋见风也不再保留,直白道:“对,比跟你在一起那会儿更好,那个人让兰又嘉很开心。”
这话足够惹恼任何人了。
可听筒里那道低沉平静的呼吸,却连多余的起伏都没有。
只问:“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仿佛随口一问。
不等宋见风回答,他了然般地补充道:“年纪很轻?”
这话听得宋见风又想扭头检查四周了。
“……你到底怎么知道的。”他一脸纳闷,“你真没往剧组插别的人?”
傅呈钧说:“没有,猜的。”
因为足够年轻,才会将爱情视作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在当下这个时候,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打动兰又嘉被伤痕侵蚀的心。
然而,足够年轻不仅意味着一份纯粹热烈的感情。
更意味着转瞬即逝、不堪一击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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