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浓烈的夜色里,她听见自己声音里怅然渺微的叹息。
“我刚知道有一种实验性疗法,或许能治愈你的病,即使不能,起码可以做到延长你的生命,但整个治疗过程可能会非常痛苦和难捱,也伴随着一些不确定的风险……”
“兰又嘉,你想接受这样的治疗吗?”
第56章
“……是什么样的治疗?化疗吗?”
“嗯, 要做放疗和化疗,但不止这些,还要配合实验人员提出的一切要求。”
“实验?”
“对, 确切地说, 这不是传统的治疗,而是一场临床试验,组织者是国外一个专门做晚期癌症研究的团队,他们最近有了一些突破,需要受试者, 你正好符合条件。”
话音落地, 深夜的空气陷入长久的寂静。
梅戎青看见那双近在咫尺的澄澈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她冷不丁地想,那不像是希望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 面色恍然的兰又嘉轻声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实验可以参加, 之前的医生没有跟我说过……谢谢你,梅导。”
“这算是最前沿的科学研究了,是刚出的成果, 还在保密试验阶段,没那么快传到普通医生那里,我也是从朋友那边偶然知道的消息。”
梅戎青没有提起自己前两天的奔波,只是在他认真诚挚的道谢声里,话音微顿:“你不想试一试这种疗法?”
她问得直接,他也应得坦然。
兰又嘉看着她, 点了点头:“如果是让我选的话, 我不想试。”
梅戎青在他带着歉意的话音里笑了起来:“当然是让你选,如果你不愿意,没人能强迫你接受任何治疗。”
只是笑声里带着有所预料的郁然叹息。
“为什么不想试?”她问。
“因为你说了治疗过程很痛苦。”兰又嘉很诚实, “我一定会坚持不下去的,到时候只会浪费实验人员的心血,我真的很怕疼。”
“况且,”他顿了顿,笑着说,“梅导,我已经忘掉未来了。”
“我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很好,所以不想再折磨自己,让日子又变得痛苦难捱。”
别折磨自己,忘掉未来,及时行乐。
这是梅戎青同他说过许多次的话。
此刻再听见,竟让向来头脑活泛的女人一时间哑口无言。
半晌,她才开口:“……即使在那个未来里,你的病有可能被彻底治愈?”
“治愈应该是很小的概率吧?”
眼前人的神情分外冷静,始终没有被这个突然到来的好消息冲昏头脑:“如果传统方案能治愈的概率是百分之一,那它或许就是百分之二,百分之五……对不对?这种概率对科学家来说,已经是突破性的进展。”
“但对我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因为奇迹从来不喜欢他。
这样美丽的奇迹,永远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如果无法治愈,只是靠痛苦的治疗来延长一段时间的生命,似乎更没有意义……至少,在我身上没有意义。”
所以,他最终认真地回绝道:“梅导,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能参与实验的患者是有限的吧?这个机会应该留给其他更需要的患者。”
其他更渴望未来,也有更多人真真切切盼着他们活下去的患者。
“而且,我最近的状态还不错,应该可以坚持到这部戏拍完。”说着,他又自己纠正道,“不,不是应该,是一定。”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也希望看到它出现在大银幕上的那一天,但无论是不是能看到,我都一定会坚持到把晚秋好好拍完的,只剩一个月了,我的身体能撑得住。”
“所以接不接受治疗其实不重要,不用担心会来不及。”
幽然月光下,青年目光清澈,语调柔和,仿佛在谈论一件很轻很小的事,无关生死的事。
没有人能对着这样一双太过干净的眼睛,说出强硬冰冷的拒绝。
也没有人能听着如此悲凉又平静的自我定位,仍然心无波澜。
听到这话的梅戎青神情一滞,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应该说什么?
说她这些天的奔波努力,不再是为了那部投入了太多心血的电影,只是为了此刻就站在她面前的人?
说她现在只是单纯地觉得他不该这么早凋零,已经与往日心心念念的虚构角色谢雪无关?
还是说,在几天前那个过分浓烈的黄昏真正到来之前,她为兰又嘉所做的一切,安排住处、挑选室友、耐心开导、进组前后的百般照顾……一切的一切,的确只是为了让这个孤零零的绝症病人能坚持得更久一些。
至少,能坚持到这部电影拍摄结束。
——不用她说,兰又嘉也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或许早在她闯进晚会后台,执拗地决定让他出演谢雪的那一天。
所以,这一刻的梅戎青怔怔地想,兰又嘉是真的很像谢雪。
但比那个虚构的剧中人,要更加鲜活和立体。
他有一颗很纯粹的心,也渴望着同样的纯粹。
这样的一颗心,在这个远比虚构戏剧复杂莫测的真实世界里,是怎么完整无缺地保留到今天的?
大概,是靠那层被漫长岁月一点点加诸在心上的外壳。
聪明又敏锐,柔软却坚硬的外壳。
“梅导?”见她久久没有反应,青年有些不知所措地喊她,“梅导,你怎么了?”
梅戎青回过神来,下意识制止了这声此时显得尤为刺耳的称呼:“私下里不用叫我梅导。”
“……哎?”
梅戎青说:“年龄比我小的朋友,都叫我青姐。”
兰又嘉愣了一下,很快道:“但是我听见小霜叫你戎青姐姐。”
他对许多问题的回答,常常出人意料。
梅戎青便也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说:“哦,她是女孩子,嘴巴又甜,所以有特权。”
兰又嘉就笑了:“小霜很招人喜欢,是应该有特权。”
他蓦地笑弯了眼,纤长睫羽在深夜的夏风里轻轻颤动,轻盈得像一个梦。
看着那个仍然晶莹剔透的笑容,梅戎青同样笑了起来。
只是心间仿佛降下了一场雪。
纷纷扬扬,澄净透明,触不可及。
在这场让人无端觉得难过的雪里,她渐渐敛去笑意,语气极认真地说:“兰又嘉,你还很年轻,不该这么干脆地放弃生命,起码先试一试。”
她还是想劝兰又嘉改变主意,接受治疗。
可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劝说理由了。
只剩一句泛泛而谈的生命可贵,年轻难得。
“嗯,我知道不应该。”兰又嘉平静地承认后,想了想,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他就问了。
“一件很痛苦、很大概率会失败,但在别人眼里应该要做的事,和一件要轻松和快乐许多、但会被规劝不该这么做的事,应该选哪一个更好?”
清澈的话音流淌在盛夏夜空下,如星光般渺微闪烁。
也令听的人再度无言。
若是为自己而选,梅戎青当然会选快乐却不正确的。
可她现在是在劝……不,其实她没有立场去劝说兰又嘉,接受那个很痛苦、很大概率会失败,很大程度上其实是为了别人而做的选择。
更不知道究竟谁能有这个立场。
道具组那个刚谈几天恋爱的小孩大概没有。
从未被兰又嘉主动提起过的家人显然没有。
令他的指尖流泻出那支悲伤钢琴曲的人恐怕也没有。
那还有谁有这个立场?
这一晚弥漫在梅戎青心头的叹息,似乎比过去许多年里加起来的都要多。
她对他的答案心知肚明,但仍不愿放弃:“兰又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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