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医生愣了愣:“你指什么?”
“治疗。”他答,“我的转化治疗什么时候开始?”
陆医生的话音一滞:“……你决定要接受治疗?”
兰又嘉不禁笑了起来:“既然有希望,为什么不治?而且,如果不接受治疗,我的身体状况就不会好转,对不对?”
说着,他转头望向始终陪在身旁的家属,声音很柔软:“不过今天已经很晚了,我想等明天再开始……今天我有点累了,好像还有一点饿。”
天色近晚,薄暮透窗,洒落一地金色黄昏。
过分浓烈的夕阳模糊了那双绿眸里弥漫的情绪。
唯一清晰的是他柔和喑哑的应许:“好,吃完饭就休息。”
兰又嘉点点头,本能地想要起身,脚下却一阵无力。
意外划伤的创口还在隐隐作痛。
没等他再做尝试,身体骤然变得轻盈。
始终留意着他一举一动的男人抱起了他,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只在地面上投映出一道斜长的倒影。
陆医生留在原地,良久,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兰又嘉没有听见这声叹息。
陷在沉稳有力的怀抱里,他只听见落在面颊的温热呼吸,正带来一种酥酥麻麻的痒意。
他差点又要抱怨男人脸上的胡茬好扎,可抬眸时,才恍然察觉,不知何时,那人线条锐利的下颌已变得干干净净,更衬出骨骼的量感分明。
于是他也的确惊讶地问出了声:“你什么时候刮的胡子?”
“你睡着的时候。”傅呈钧回答完,有意偏开了脸,轻声问,“又扎到你了?”
“没有,是我错怪胡子了……”
兰又嘉盯着他愈发凌厉的下颌线,嘀咕道:“你是不是瘦了?”
他嘀咕的声音很小,朦朦胧胧的,傅呈钧本能地倾耳去听:“你说什么?”
温热的呼吸便再一次拂过面颊,钻入脖颈。
兰又嘉就笑了,笑着往他怀里躲进去:“不要这样跟我说话……好痒。”
愈渐沉落的夕阳在空气里汹涌,却远逊于近在咫尺的明媚眼眸,与烂漫笑声。
一时间,傅呈钧看得出了神。
直到兰又嘉伸手在他面前轻晃,他才回过神来,哑声问:“晚上想吃什么?”
怀中人便停下了招魂的动作,开始认真地思考菜单。
那截伶仃细瘦的腕骨,却始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的嘉嘉瘦了那么多。
幸好,这一晚的嘉嘉有不错的胃口。
他吃了不少东西,吃完以后又在病房里活动了一下消食,直到积攒的力气用得差不多了,才被带去浴室洗漱。
整个过程中,家属都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将他照顾得很好。
兰又嘉想,傅呈钧真的将他照顾得很好。
就像一个多月前的台风天、下雨夜……和一周前,那个被怎么都止不住的泪水浸湿的夜晚。
与那些天里一样,傅呈钧会细心妥帖地安排好他生活的点点滴滴,会自然而然地将他揽进怀里,捂热他发凉的身体,收留他孤寂的灵魂。
唯独有一个地方不同。
病房里早早地关了灯,精疲力尽的病人要睡觉了。
入睡前,男人抱着他,轻声说:“嘉嘉,晚安。”
嘉嘉没有回答,下意识往那个怀抱里蜷了进去,像流浪的蝴蝶又躲进了叫人安心的茧。
昏昏沉沉中,他隐约感到有一阵轻轻颤动着的呼吸,同那声晚安一起,在自己的眉眼间浮动。
可最终也没有真正落下。
傅呈钧没有吻他。
无星无月的暗夜里,那个差点连同本能一起烙下的吻,突兀地停格在半空中。
从这一次见到兰又嘉开始,从他真正确认兰又嘉生病,在宋见风手中将人接走开始,他就一直没有吻过他。
不是因为不想。
他向来很喜欢亲吻嘉嘉,尤其喜欢亲吻那双漂亮至极的,纯净又不设防的眼睛。
可这一次,每当他心头生出这样的冲动,每当习以为常的吻将要落下时,总有一些声音和画面会突兀、浓重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令他再也不敢这么做。
就在本该习惯性烙下晚安吻的这一刻,那些声音和画面再度浮现出来。
它们撕裂了黑暗,倏忽涌现,几乎要盖过怀中人安谧动听的呼吸,将夜色里沉黯的灰绿眸珠搅动得一片淋漓。
傅呈钧听到了陆医生的声音。
在一个月前就从梅戎青那里拿到过兰又嘉病历的陆医生说:“如果他那时候答应接受治疗,希望会更大一些。”
“癌晚期的病人多拖一天,情况就可能更糟一分,现在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没办法做任何保证,总之,最好是立刻入院检查。”
听到了梁思的声音。
在一个半月前有意瞒下了误诊信息的梁思说:“我拿到这份正确的报告那天,打电话去问兰先生的时候,他说过,他本来是想告诉你的,只是到现在再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所以,我擅自对你隐瞒了这件事,因为我想,对那时候的兰先生来说,这是多余的举动——我一直记得,你让我别再做多余的事。”
听到了宋见风的声音。
在两个多月前特意跑来公司提醒他的宋见风说:“我看他脸色不太好,身体也有不舒服的地方,可能是生病了,你多少抽点时间关心一下。”
“这几年他一直追着你也不容易……说真的,别让自己后悔。”
还听到了更久以前,那场突然浸没了初夏黄昏的临时降雨。
那场大雨落下后不久,称职的秘书就替他调整完行程,提前结束了当日的工作。
他回到家,却没有在卧室里发现那道本该躲在被子里发抖的身影。
过了许久,玄关处才传来开关门的动静。
比他更晚回来的青年分外安静,没有雀跃地喊他的名字,也没有径直跑来书房找他。
脚步声跌跌撞撞地往浴室的方向去了。
他心生讶异,因而跟了过去。
森然寂夜里,那幅此生恐怕都无法再忘记的画面,鲜明刺骨地浮现在傅呈钧眼前。
他看见花洒被打开,浴室里到处是热意蒸腾的水汽。
白皙瘦弱的青年蜷缩在浴缸角落,浑身湿淋淋的,像是被雨浇透了,看上去失魂落魄。
但没有哭,也没有发抖。
所以他问:“不怕下雨天了?”
而他喃喃地答:“今天不怕了。”
“那还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听到这个问题的嘉嘉仰着脸,用那双漂亮湿漉的眸子定定地凝视了他许久。
里面盛满了毫不设防的、带着哀求的渴望。
渴望着一种比轻易说出口的所求之物,更珍贵沉甸的东西。
热气朦胧的浴室里,那道轻而清晰的声音,像泡沫一样在他耳畔闪烁又破灭。
嘉嘉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原因。”
可他没有答应。
那天的他,没有吻嘉嘉。
一次都没有。
第91章
夏夜沉寂森冷。
无数回忆在夜色中翻涌, 将怀抱着沉睡病人的高大身影,凝成一幅冰冷彻骨的肖像。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傅呈钧一直觉得, 放任自己沉湎于回忆, 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徒劳的一件事。
只有可悲的失败者才会这么做。
只有可悲的失败者,才会对未来置之不理,眼中只看得到那些再也无法被更改的过去。
做错了决策就修正,不可修正的就放下,除此以外的一切, 都是多余的东西。
多么简单的道理。
可有太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所见过最可悲的失败者, 分明拥有人人艳羡的一切,却因为一段遗憾破裂的婚姻,就将自己送上了自戕的绝路。
——只是离婚了而已, 若实在割舍不掉这份感情, 就竭尽所能地去挽回妻子的心,而不是沉沦在渐行渐远的昔日时光里,用爱恨交织的思念折磨自己, 也折磨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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