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后,他带着油纸细细包好的龙须糖走过来,宫无岁道:“你喜欢吃这个?尝都没尝就买那么多。”
沈奉君却把塞进宫无岁怀里:“给你。”
“给我的?”宫无岁动作一顿,心情复杂,“我随口一说,不是让你买……而且这些都是小孩子爱吃的。”
沈奉君却道:“无妨,你既归家,买些也没什么。”他虽然不问,但也听得出宫无岁声音里的向往。
宫无岁捧着那一大包糖,只觉心中有暖流淌过:“这一路都是你付钱,就不怕我把你吃穷吗?”
沈奉君却道:“不会穷,若是不够流风阙还有。”
宫无岁却道:“可你不是把流风阙送我了吗?现在钱也是我的,你花完身上的就不能回去拿了。”
沈奉君后知后觉,却连一句辩驳责怪都没我,只道:“没有流风阙也不会穷。”
宫无岁就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人,也没再逗他:“要是穷了也没关系,我会养你。”
二人说说着话,忽听长街上锣鼓喧天,前头挨挨挤挤,宫无岁拉着沈奉君退到街边,垫脚伸头一看,居然是有人在娶亲。
那新郎和新娘都骑在马上,年纪很轻,两道飞扬恣意的红影,皆是面带笑容,后头马车上有几个垂髫小花童沿街撒花送喜糖,背后是长长的仪仗。
宫无岁带着沈奉君围观,看着新郎新娘行过,那载着花童的马车路过,还不待反应,里头的小花童将喜糖塞进宫无岁手里。
宫无岁眼睛一亮:“谢谢小宝!”
那小花童道:“哥哥不用谢!”
遇上这种喜事谁都高兴,宫无岁把喜糖递给沈奉君:“吃了喜糖来年就能心想事成,你也吃一个。”
沈奉君没拒绝,伸手去接,却听背后有人高喝道:“放炮了放炮了,大家看着点!”
宫无岁身体微微一僵,身后就响起成串的爆竹声,那噼里啪啦的红纸被炸得乱飞,炸出一片白烟,刺鼻的火|药味涌入鼻尖,他脑子却霎时一片空白。
啪嗒,没递出去的喜糖掉落在地。
沈奉君有些不解,弯腰将喜糖捡起来,却对上一张惨白的脸,宫无岁眼底全是惊恐,嘴唇微微发抖,全然没有方才笑着吃喜糖的轻松情态。
他很快发觉不对,上前将人扶住,却摸到一双全是细汗的手:“宫然!”
宫无岁艰难地闭上眼:“我不想看了,走吧。”
鞭炮声中,怀中的人手脚都在微微颤抖。
沈奉君带他离开,直到仪仗和围观人群都被远远抛到身后,宫无岁终于脱力似的跪倒下去。
只是他还未落地就被沈奉君抱住,他半瘫半跪在沈奉君怀里,几乎喘不过气来。
沈奉君忧心忡忡:“宫然……你怎么样?”
宫无岁狼狈地垂下头,喉头哽着,说不出话,沈奉君从没见过宫无岁这幅模样,他搂着怀里的人,却只看得见他后颈凸起的骨节,脆弱到几尽分崩离析。
只是一阵鞭炮声,为什么会吓成这样?
他手足无措地抱着人,宫无岁却慢慢抬起头,眼底染上一层化不开疲态,他撑着身体想站起来,却被沈奉君一把按住:“不要强求自己。”
宫无岁右脸正贴着沈奉君的心脏,他听着那震耳的心跳声,恍惚一瞬,张了张嘴:“那天是除夕。”
沈奉君一顿,很快就明白他说的那天指的是什么。
除夕夜,是神花府灭门之期。
“当年我们联手诛灭天命教总坛,后来诸事皆尽,和你匆匆分别后我就赶回神花府……我本来是想趁着除夕回去和兄长一起过年……”他再难说下去,沈奉君却什么都明白了。
那年神花府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到处白茫茫一片,长街上的小孩在玩耍放炮,雪人堆得老高,街上没什么摊贩,他想着院子里暖乎乎的火炉,一边加快回家的脚步。
他兴致勃勃地回家,远远却看到一片将尽的火光,他不明所以走近,烧毁大半的神花府牌匾突然闯入视野,废墟之前,他的兄长满身浴血,垂头跪在神花府的牌匾之下,早已失去了生息。
琴弦尽断,长剑已折,宫照临双膝所跪之处,还留有一封字迹圆钝的血书,是宫照临留给他的。
他跪在兄长面前,颤抖着取下那张血书,山下的长街却忽然响起一阵阵爆竹声。
啪——鞭炮和烟花彻夜响到天明,他跪在冬雪之中,好像也慢慢死在那个阖家团圆的除夕夜。
宫照临嘱咐他长命百岁,可他却连第二个除夕夜都没活过。
他再也不想看见别人的团圆,因为一听见那些声音,他想到的不是万家灯火,而是神花府满门血战惨死。
他以为重活一世可以慢慢接纳真相,可当爆竹声在耳边响起,却一瞬将他拉回那个噩梦般的除夕夜。
什么醉梦楼,什么槐树龙须糖,全都像碎裂的镜花水月,再难恢复如初,神花府依旧,可属于他的神花府却再也没有了。
“你说我既归家,想买什么都可以,”他贴着沈奉君的胸膛,声音却钝钝的,没半点生气,“可是我早就没有家了……沈奉君,我该怎么办呢?”
第54章
他连站都站不稳, 只能睁着眼,空茫看着远处。
沈奉君默然片刻,忽然低下身来, 单膝跪落, 一手揽着他脱力的脊背, 与他平齐,低声道:“宫然,我陪你。”
他说不出漂亮的话, 也不知如何开口安慰,一切言语在惨烈的悲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又无能。
宫无岁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抱着他。
宫无岁伏在沈奉君怀里, 直到身上的疲惫和无力慢慢退去, 神智逐渐回笼, 他转了转眼珠, 恢复了力气, 慢慢挺直脊背。
察觉到他的动作, 沈奉君手臂松了松, 宫无岁终于意识到他们大白天在长街拐角抱作一团,简直成何体统, 不由动了动:“我好了。”
沈奉君看他:“果真?”
“千真万确, 刚才只是被爆竹吓傻了, 缓一缓就好,”他牵着沈奉君站起来,弯腰替对方拍了拍灰扑扑的膝盖, “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也不会意志消沉,好不容易重活一次,我还等着去流风阙看雪呢。”
沈奉君大费周章给他换心,他再整日浑浑噩噩未免不识抬举。
沈奉君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心中柔软,连眉眼都温和下来,唇边染上半点笑意:“嗯。”
“你笑了?”宫无岁难以置信,沈奉君大部分时候都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他少见此人笑意,现在一笑,却像云开雾散,魄光清辉,不可攀折的仙陵孤月落进密林山涧,照拂草木,连带着四周都晴朗起来。
他一笑,宫无岁的心就跟着荡漾。
沈奉君道:“我不能笑?”
“当然能,你笑起来更好看,要多笑!”阙主一笑,神花府的姑娘必定茶饭不思,日思夜想,送花的人要从城南排到城北。
谁知他说完这一句,沈奉君反而收敛了神色:“那我们走罢。”
昙花一现的笑容,宫无岁倍感可惜,但好歹有力气走路了,他擦干手心冷汗,紧紧握住怀里的龙须糖,走到沈奉君身边:“好,走吧。”
蝶奴和嵇忧住在郊外,位置偏僻,要找人脚程就要快些,他们穿过长街,一路往西,出了城借不到车马,他们就沿着大道走。
宫无岁一路跟着,心觉奇怪,沈奉君一点都不像个外乡人,竟像熟门熟路一般。
“你怎知道他们住哪里?”
沈奉君道:“我之前到过神花府,曾与他们夫妻二人相见。”
“怪不得,”他说完,突然又道:“你来神花府干什么?”
沈奉君却没多说,只道:“求药。”
宫无岁还待追问,却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哄笑声,双双抬眼看去,却见一女子失足踩空,差点从牛车上栽了下来。
“她怎么闭着眼?是个瞎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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