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也算对他父子二人的交代。
办完正事,秦诏带人又进了一趟燕宫,将东宫里那株玉兰小苗摘了,并鹿月台两株花,各铰下来几枝搁在湿润土泥里,装好,方才打道回临阜。
十二月的临阜,下了第一场雪。
晨曦之中,秦诏踏风踩雪而来。
帘幕两道轻晃,只见他掀开帝王金袍,单折膝跪在榻前,含笑的声音显得温驯,“与父王问安,今宵夜寒,晨间又落了雪,可曾安歇得好?”
燕珩着白色襟衣,端坐榻前,只敛眉瞧他。那句“父王”带着讨好的小儿骄气,他便敏锐察觉了秦诏心底的那点紧张情愫。
毕竟,今晨,是迁都之后的第一朝。
诸众都等着看,如今的临阜,到底是个什么景况。大殿之中,秦臣列右,燕臣列左,仿佛主客之别,两边都暗不作声地打量对面:一面凛青,一面金红。
瞧着对方截然不同的服制,燕臣不由得鼻孔里哼气。
秦臣多青春,笑意浓重,并不当回事,楚阙还跟符慎挤眉弄眼:瞧瞧,你们的人,怪小气呢。
此刻,见燕珩盯着自己看,秦诏只好屏退左右,讨好似的俯下身去,“今日是个紧要的日子,他们手脚粗笨,便由我伺候您起居罢。”
轻抬那双长腿,仔细替人穿好高台履。
不待再开口,燕珩便将那双金靴,踩在他跪伏的大腿上,微不可察的灰尘恣意蹂躏着帝王袍衣……停留几秒钟后,靴尖逐渐挪开,自胸前一路上挑,直至抵住人的下巴,将人那张脸抬起来。
燕珩俯视睥睨,薄唇缓缓勾起来,“伺候的……不错。”
紧跟着,下句话便是:“说罢,想要什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寡人还能不知道你?”
秦诏骤然抬手,握住人的脚腕,抬眸,放肆轻笑:“今日,是不是该宣布咱们的婚事了?燕珩,我有功劳和苦劳,这样盼着,你不要再推脱。”
燕珩沉了一口气,仿佛好笑似的;但片刻后,他垂下眸去,“再过些时日,也不晚。”
“明春三月,便是大婚,总要给他们时间适应。”秦诏道:“再者,迁都之时,我将他们都得罪了一个遍,你可要给我正名……万不要因他们说三道四,就变了心才好。”
燕珩哼笑:“人是你得罪的,干寡人何事?”
“那也是为了你得罪的。”秦诏道:“我现在是个顶顶的坏人,若你不开尊口,他们不知要将我骂到什么份上去——燕珩,你就舍得,他们这样欺负我?”
燕珩盯着他看,那目光幽深。
此刻,一切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起点。在秦诏讨好他,挣得天下,交还权柄,复又跪在他面前之后,就好像当日在燕宫一般,秦诏两手空空,求他的一点恩宠。
岁月倏然十几载。
秦诏再假意唤他父王,他却听懂了那句的弦外之音。
秦诏在权力之下,心甘情愿地为他俯身,叫那光明正大得来的“爱”,也再经由他的手。唯有如此,方才能叫帝王安心。
只不过,那时候,暗流涌动;如今,争锋却放到了明面。
“秦诏,你拼命打下来的江山,就这样归顺,心甘情愿吗?”
那话来得莫名其妙,然而秦诏却懂他的口是心非:“燕珩,我的心,我的爱,我的身子,乃至我打下来的江山,都是你的。”
“什么心甘情愿不心甘情愿的?守在你身边,是我的恩宠。”
“如今,我就只求一样。”秦诏道:“求你的承认。燕珩,别折磨我了好不好?我实在是,一天都等不了,你今日若不肯承认,那我就只好自己说了。”
燕珩睨了他一眼,唤他跪到跟前儿来,然后掐住他的下巴,柔柔地吻了一会子,仿佛自那缠绵的纠葛中,他体会到了二十岁秦诏归秦时的急切。
确实许久了。
燕珩吻足了,才放开他,轻笑道:“好。寡人依你。”
“真的?”
“自然。”燕珩站起身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唇,又替他正了下发冠,才缓声说道:“今日,便随寡人,一起上朝吧。”
秦诏微怔:“可……”
燕珩走在前面,轻轻笑:“怎么?秦王不愿意?”
“愿意,我自然愿意。”
秦诏不敢并肩随行,只跟在他身后。
走在秦宫的廊檐之下,两目苍茫风雪坠落,冰冷吹不进心里,秦诏抬眼,望着燕珩的背影,微微失神。帝王冕旒随着行走的优雅姿势而摇晃,莫名叫他眼热、浑身都热起来……
万事初定,交还权柄,他仍叫自己随他一起上朝,那是什么意思呢?
燕珩那样看中名声,却说今日依了自己。
燕珩那样握紧权柄,帝王多疑,敏锐,不肯分一寸,今日却叫他随着一起上朝。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仿佛那一刻,他竟能与燕珩最爱的权柄相提并论,秦诏心里喜得都乱了。
似察觉到身后的视线太过热烈,燕珩忽然停住脚步:“秦诏。”
秦诏紧张地停住,不知是等着他反悔,还是等着他开口,将自己撵走。那会儿,他心里有主意,无论燕珩怎么决定,只要宣布成婚,他都不要紧的——不过是躲在他身后,那也无妨。
却不承想,燕珩只是轻轻一笑:“我的儿,过来,靠近些。寡人手有些冷,你过来,帮寡人暖一暖……好不好?”
秦诏怔在原处,不敢动。
燕珩却弯起嘴角,伸出手来……
被人牵住手,阔步往大殿方向去的时候,秦诏整个人都有几分僵硬,心底巨大的狂喜如浪一样,将他掀翻了。
燕珩哪里是手冷。
分明是,想给他那份光明正大;燕珩待他,是那样的体贴和温柔。
所以,当燕珩牵着秦诏走进大殿之时,所有人都愣住了。一贯勇武的秦王没顾上炫耀,反而有种羞愧的想逃的感觉,他感觉是自己拿爱和自私,将燕珩最华丽的帝王袍给弄脏了。
从诸众脸上,他能读出那句话:天子荣威,何以为这贼子所伤。
但……燕珩却牵紧了人的手,淡定地睨视诸众:“寡人见秦王威扬可爱,生得皎貌,心生喜爱,故而封进西宫。想必诸位……没有异议吧?”
“啊?!……”
秦臣淡定,而燕臣却大惊失色。有几位想张口,但被燕珩眯着眼盯住,吓得又咽了回去。
秦诏的威厉和杀意,乃为斧钺之气,是一步赶着一步,越来越怒,虽骇人,却能猜到几分。
但燕珩却不一样,那种总是用不辨喜怒的神色,压住幽沉,凤眸微眯,似笑非笑,完全叫人看不出来,他是什么意思?
兴许下一句,是颔首说“不错”,也兴许是抬抬手指,叫人将他们摁在殿里杀了。
燕珩真正定论的时候,没人敢质疑。他甚至都没有用那个秦诏为他找好的理由,说什么“两国联姻,为百姓生民,为不生战事,喜结连理”。
“寡人喜欢,想要秦诏。”燕珩微微笑,含着睥睨姿态,抚袍坐在高台宝座上,平静发话:“故而,阳春三月,寡人便要与秦王,以帝后礼完婚。”
那日,临阜的阴冷风雪忽然停了。
毫无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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