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的散,笑的笑,燕珩听见周遭那些人喝茶聊天:“哎,你说,到底临阜宫里那两位怎么想的?是秦王投降,还是燕王被俘?——”
“管它呢。一天三顿,吃饱不饿,谁打谁的,也不要紧。”
“那秦王暴戾,天子该替七国出气,将那下流坯子打服——”
“下流不下流我管不着,他想娶燕王,我倒一百个支持。”有个人笑道:“他俩成了婚,一不大选,二不娶妃。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也不必打仗了,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儿!”
“那……那两个男人——”
另一边却在那里研究:“哎,你说,那天子指挥阴兵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燕珩:“……”
他顶着三分尴尬,转头便走了,跟他预想中的完全不同,更别说将他编排得那等……离谱。他走出去两步,仿佛不解气似的,又转过来唤秦诏跟上。
秦诏凑到人跟前去,腰上叫人掐了一下:“哟,疼。”
紧跟着,就得了人两个冷淡的眼神,简直是美丽的警告:惹出这种事来,街头巷尾,岂不叫人耻笑?
秦诏问:“你刚才是不是心疼我了?”
燕珩并不理会,只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而后,便继续朝前走去。
秦诏笑着追上他。
帝王巡视,只将视线扫过长街两侧,被这些热闹而平凡的气息吸引住。
那样朴素的衣衫,却包裹着一个个热气腾腾的、活生生的人,一张张笑脸扬着,偶尔朝他发出招呼和叫卖声。
那长宫之内的故事,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趣谈,编出故事来解闷儿。
他们不在乎秦诏娶谁,只要秦王不强娶民女入宫便好。
他们不在乎谁说了算,只要赋税减下去,再不要逼着他们交出钱粮便好。
他们更不在乎宫里的两位是不是相爱,只要他俩不要忽然扯破脸打起来,叫老百姓吃不饱饭、丢了性命就好。
夜色繁华中,一个妇女手脚麻利地帮丈夫忙完眼前这一摊,便赶过去,从老妪手中接过孩子,坐在门槛上喂了起来。
她脸上还有细汗,一面喂一面抬起手臂来,蹭了蹭脸,低头看孩子的时候,脸上就洋溢出来一种“有奔头”的热情与爱意来。
燕珩默默看着。
仿佛是察觉那视线,妇女抬头,泼辣地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奶孩子的。”
燕珩:……
他忙将脸扭到另一面去,红辣地撞上秦诏的视线。
那小子低下头去,嗤嗤地笑,却不敢吭声。
因被人伺候久了,燕珩并不觉得“身体”有这样一道微妙的界限。
他恍惚地想着,这些人并不为他而活,也不为他辉煌的虚名而活——他们只是守着眼前的日子,掰着手指头吃饭,平静生活。
燕珩继续朝前走。
这一行人各有各的盘算,他们本想从这条街,转到对面去,才要穿过两道酒楼之间的转弯……阴影处,便撞见有人躲在那里哭。
燕珩本想问话,才开口说了个“你”字,那女子就抹了抹眼泪,快步跑了。
从背影可以瞧见,衣着打扮华丽漂亮,并不像是为生活所迫之色。
公孙渊给出答案:“伎人多有不愿,或胁迫或诱逼。您看方才那个女子,后腰别了一朵牡丹,便以为初次接客之意。”
四人齐齐转头看他:……
公孙渊面露尴尬:“此等风月之楼,伎人多有技艺,或弹琴弄曲,或歌舞吟咏,并不全是这等。只兼有卖身者,或许不情愿。我家夫人管教严苛,我并不曾……”
燕珩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秦婋来,想及当初,她也是女官而来,如今,已领兵十万,攻打五州去了。
公孙渊继续说道:“此街乃是花巷,几位,是否要进去……看看?”
燕珩抬了抬下巴,示意要进去。
连公孙渊这等,都知道内里如何,恐怕别的官员,狎妓者不在少数。因而,他们真的进去了——那酒色飞扬,乌烟瘴气之地,燕珩才迈进去一只脚,眉头就蹙了起来。
方才哭泣的女子,正坐在几个男子身边倒酒。
燕珩眯着眼,瞧了一会儿。
那两人眼熟——
竟是秦诏说要来替代相宜的苏玉、苏文兄弟俩。
门是半个时辰前进去的。
此巷是半个时辰后封住的。
公孙渊出示腰牌,与当地衙署说些什么;那女子哭着说话的时候,听口音还像是燕国人。跟来押的人说,是被卖来的。
楚阙不知死活,拖长了音调问道:“符慎,你们燕国人——也吃不饱饭吗?”
符慎傻眼,下意识扭头去看燕珩。
燕珩怔了片刻,抿唇不语,然而神色却沉下去。
转了一夜,这位三十多年没听过一句忤逆之言的天子,叫人从街头骂到了巷尾。秦诏就更不必多说了,在临阜之地,与其说骂的是燕珩,倒不是说,骂的是他呢。
——“燕珩,你生气了吗?”
燕珩道:“没有。”
“可是,看你脸色不好……”
“忠言逆耳。”燕珩睨了他一眼:“与其说生气,倒不如说,鲜少听见这些话,并不习惯。”
那些人,是他们的子民。
他们有时粗鄙,有时卖弄;有时坦诚直白,无比真实。他们自私自利,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他们有家国大义,在危难之时也敢抛头颅洒热血。他们只图一隅之安,抱怨,不明白争来抢去的意义,他们也用心,艰难,靠双手创造着独属于自己的幸福。
那条街的尽头隐没在黑暗里。
仿佛流淌到岁月长河,几千年,亘古不变。
千古英名、真神降世——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藏在他们心中的江山,并不只有风骨、雅致,日月当空,还有这些蝼蚁似的性命。
他们想活着,想爱,想要尊严。
燕珩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秦诏,你愿意做暴君吗?”
秦诏请他上轿,又跟着坐进去,他轻声道:“燕珩,十年前,你教过我:没有一个子民,会为帝王的虚名而活。他们记不住千秋万代,功在谁身,他们只要吃饱穿暖。”
“甚至,他们人微言轻,那只言片语,不为人所知晓,更不会传到我们耳朵里来。”
“燕珩,但他们说得对,你是天子,你不一样。”秦诏靠在他肩上,却贴着他的脖颈说了一句:“可你,别杀我了。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燕珩转过脸来,仿佛好笑似的,“秦王这就怕了?”
奇怪的是,秦诏没有反驳,他点头说:“嗯,我怕了。”
以前,他总是说:“我有何惧?杀了我,燕珩,你若舍得——尽管动手。”
现在,他却说:“我害怕,燕珩,不要杀我。”
燕珩仿佛没听懂那话是什么意思。
但片刻后,他却将唇贴在他额头,轻柔地叹了口气:“寡人从来都……没打算要杀你。”
那个二选一的选择。
他似乎,找到了答案。
第116章 论祸凶
如果不能杀他, 那就只能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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