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帝王腹中,所搁的心思,到底是心疼他受伤,还是舍不得分个一星半点的实权,抑或两者兼有之,那就不得而知了。
魏屯腰身瘦了半圈,瞧着日子不好过。兴许是打仗打的焦头烂额,才没有心思管他,只说道:“如今战况扰人,我无有闲暇与公子吵嚷。若是公子不服,便叫王上再飞书示下吧。”
秦诏只得软下几分来,说道:“魏将军,我来此地,带精兵相助,并非只为了鼓舞士气,我是想替父王分忧解劳,为将军谋划战事的。”
魏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嗤:“谋划战事?就凭公子?公子若没旁的事,还是抓紧时间回帐休息吧……”
其余几个等在那里的副将,也是拨弄着沙盘上的战旗,呵呵笑了几声,那神色写满了质疑和调侃,对这个毛头小子并无几分善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秦诏空有天子亲军之名,却无实际军权。并不好与人争辩,只得略一拱手,转身出了主将议事帐。
他明白,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摸清两方阵容、找准地势和对战的规律,总不能贸贸然的闯出去,同五州闹个名堂出来,实在太草率。
机会来的也快。
半个月后,在燕军的眼皮子底下,叫五州抢去一个村。
这帮人劫匪似的,举起刀剑来屠戮平民,只将四处财物、牛羊并珠宝劫掠一空,再将妇女□□带回,至于劳力、儿童、妪叟则尽皆杀害……
魏屯面色沉重,头一次给秦诏安排了差事。
他丢下一小枚令旗,只抛给人,声音冷硬的没有半点回寰之余地:“公子想打仗,还是先去看看此处。此行,须收拾狼藉,安顿幸运的老幼,将人迁出城内安顿。”
秦诏领了小旗,只带了二百精兵,出城去了。
那等惨状,观者无不落泪。地上狼藉滚着的,全是将熄的焰火、淌着血的尸身,无数面容模糊的肉身,也只空洞的将目光投过去,而后怔愣着咽气。
秦诏站在那处。
内心被极大的震撼着……以致于连握紧缰绳的手都开始颤抖。
当他从狼藉而贫寒的秦宫奔逃,一路仰赖他父王的恩宠,住进华丽东宫时,他似乎忘了人世间性命之轻薄。
他翻身下马,一路疾行朝前走去。
脖颈被人划开的尸身仍然潺潺冒着血,咕咚咕咚往外涌,泉眼似的顶在他肋下,叫他喘不上气来。而那被压在大人身子底下的小孩儿,则挣扎着露出一只小手,因惊恐而浑身颤抖着……
秦诏慌忙掀开那尸身,将小孩儿抱出来,然而肚皮上染穿的窟窿,却红到透黑。而后那温热颤抖的身躯,也渐渐冷却在他怀里。
他没听见一个字。
那些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却字字句句,朝他发出控诉与悲恸的呼喊。
当那高台宝座与黎民众生离得太远,呼号声便也淡了。
秦诏像是被命运之手钳住一般,半分也动弹不得。失神之间,心底猛然生出一种浓稠的悔恨与痛楚来。仿佛一眨眼,躺在那里咽气的人,成了他的手足,成了他的姊妹,成了他的母亲……这些人,又成了他父王。
——他读圣贤书,受训于生着仁心与天子雄心的燕王。
——他吃苦,却忘了死与生,系于帝王一念之间。
这片土地在历史的轨迹之辙下,烟尘四起,再自硝烟中分崩离析,而后依靠着那一道道蝼蚁般的性命,浇筑为权力宝鼎,并化为一。
无数如他一般沉醉其中的帝王,终将权力握出血色。
韩确站定,盯着人发怔的背影,终于说了一句话:“对您而言,确实残忍了一些。可是十年前,先王治下,惨状不比今日更轻。如今这点太平,也是先王一点一滴打下来的。”
秦诏怔怔地扭转过脸来,抱着那幼小的尸身,整个人几乎跪倒下去。
韩确道:“先王杀敌无数,此生共亲征一十二回。方才换回震慑天下的荣威,换回了短暂的太平。他曾说过,八国不归,五州不臣,战事不止。”
秦诏慢慢皱起眉来,声音一点一点从肺腑中挤出来:“可……可我父王仁心,以八国五州为之教化,并不忍心,起兵屠戮。而是要兵不血刃——”
韩确没说话。
秦诏沉默了一会儿,那话也没说下去。
直至韩确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伸手拂掉他膝袍上的灰尘与泥土,才开口。
但他并未直接回答秦诏的疑问,而是说道:“早前,边境也不太平。只不过,五州粮草、兵器有限,虽有杀戮,却也镇压下去了。这次,来势汹汹。”
秦诏抬起头来,自遍地的尸体遥望过去,直至远处绵延而虚无的山影。越过关山,他仿佛望见燕宫华奢的琼楼玉宇,和静坐金殿之中、含着微笑的淡定人物儿。
“你这蠢货。”
“仁之一字,岂是杀戮可解的?”
此刻,燕珩正扶着一卷治国策,盯着上头的一句话失神:
[吞于二周三百载,止战养息,而后复起,之于大势,未有天下之主。]
片刻后,他搁下册子,强叹了口气,问道:“秦诏已去月余,为何还不曾与寡人飞书?……战事之险,恐怕要叫他吃苦。”
德福问道:“不是有韩将军在吗?恐怕不会叫公子亲去战场。”
燕珩停顿片刻,“也该叫他见见血,便知道,这许多事,并非简单的道理。遥想当年,寡人受训于先王,也觉得该强攻八国才是。”
德福想起燕正那张血脸来,便忍不住打颤:“王上仁慈。”
燕珩轻叹了口气:“如今的太平,也是先王打下来的。”
就在那一瞬间,秦诏猛地明白了。
他父王骂他蠢货,在于他之心,并不从“仁”出发;而非因之于“杀”。
那句话自金殿和边境的浓腥村落之中,同时脱于唇边。
一位含着笑,而另一位,却微微颤抖着嘴唇——“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1]”
然而烽火交连,寂静的尸林中,并无人知。
又月余,来自前线的战书之中,向燕珩禀告了一件要紧事儿。
算是告状。
又像是褒奖。
总之,口气怪怪的。
魏屯禀上曰:
[秦公子不顾军令,于廿十日寅时,私自领五百骑兵出战,歼敌六千,夺回村寨三所。谓之大获全胜,然战死一十二人,负有重伤者二十三人。虽胜,却有为违军令,当责三十军棍。]
最后,信上附了一句:[秦公子亲自出战,伤肋下三寸,断骨有二,肱股皆为流矢所中,仰卧不安。]
燕珩冷哼。
一封信孤零零的搁在桌案上。
随金羽而来的只有战报,仍不见秦诏的亲笔书信。
怎么才头一场,就打成这样?燕珩上火,满腹的不悦,却无人可责问。
他沉了沉心绪,到底忍不住给人回信,末了,又赞了一句,[吾儿勇武,有以一敌百之势。军令之罚,待将其押回燕宫,寡人亲自处置。]
笑话,这都仰卧不安了,再打三十军杖,岂不是要直接给人打死了?!
寡人又何曾舍得,打过他一个巴掌呢!
秦诏躺在帐子里,浑身是伤,仍要挣扎着起来给他父王写信;待韩确传了信儿,说是魏屯替他上禀,方才安心几分。
及至听见他父王回信,赞他的那句,只喜不自禁,躺在那儿傻笑。
浑身痛苦难当,然而大获全胜。
自那战场上飞溅的血肉打在他脸上,粘稠的腥气糊满鼻脸,手中血水黏的连刀剑都握不住,要强扯了裤腿两道布条裹上,才不至于兵器脱手之时,秦诏终于明白了他父王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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