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珩所设想的方式,并那等狠心的赌约,和爱他并不冲突。他将人藏在身边、假死囚禁在宫里, 抑或放他在高座之侧,共享江山。
于他而言, 心始终不曾变化。
只是。
他从来都没打算杀秦诏。
秦诏钻进人袍衣,去咬那一粒, 叫人嘶气, 掐住脖揪起来了。
“寡人不杀你,你便要得寸进尺?”
秦诏道:“我听见你说, 不杀我,我便知道, 你是那样爱我。”
——燕珩没忍住,哼笑了一声。
秦诏又道:“燕珩,你的千秋功名, 仍会被人记住的——你只是你, 你和谁相守,你都是天子……实在不好, 便说‘为暴戾秦王所迫, 天子为平战祸, 遂定两国之姻’。”
生怕燕珩不承认似的,他凑在人耳边,轻笑:“天子宠幸我,我便得一点光辉,在史册之中,做你的一角的传注。”
燕珩没说话,只是转过脸来, 瞧着他。
那点顾忌被他挑破,竟全没有引起一点退缩。那等杀意如此锋利,像过往许多次,那位递出去的剑刃——都被秦诏抬手握住了。
哪怕受伤,哪怕痛,都不重要。
现如今,江山太平,秦诏自觉对得起这一路走来的所有人,含恨叮嘱、要他发誓的白念薇,遭秦厉诛戮、死不瞑目的忠臣,陪他浴血奋战的将士,围绕在他身边殚精竭虑的人臣,以及守在尺寸之地等着吃饭的子民。
他那副斧钺劈凿过的身躯之下,唯有一颗心,还没着落。
那里,只有燕珩。
——他想做有血有肉的、灿烂活着的秦诏。而他的燕珩,却只想做人人敬仰的君王,那样冷冰冰的头衔,仿佛枷锁一般,将两个人都勒住。
他挣脱,却被那爱狠狠扯住。
越是飞得高远,越是将燕珩的掌心划得鲜血淋漓——那位若是不爱,便可以一刀割断;可惜,怎么也舍不得。
燕珩从不喊疼,他只是默默忍受,以帝王最淡然镇定的姿态,握紧了线。
秦诏伸手抱住他,仿佛察觉到他沉默里的隐忍,便说道:“燕珩,我不会再逼你的。今晚,我们只是出宫散散心。不管你最后,怎样决定,我都不会再任性了……”
燕珩揉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地捋着,仿佛小时候疼惜少年一样,要看见他在掌心热着,才能确认他的存在。
但燕珩仍旧没说话。
他想,燕正说得没错,他是天子,但秦诏说得也没错,他是燕珩。若他的心牵系在这条线上,爱着子民和他,并不一定冲突。
那道虚名,无非是摇曳在狂风中的燕国旌旗,烈烈地在他耳边作响。
也仅仅如此。
那晚作别时,燕珩没有留他,只是说:“留在寡人身边,你开心吗?”
秦诏点头,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而后,扬起下巴,站在凤鸣宫来,仿佛呼唤什么,极其大声镇定地喊了一句:“燕珩,我好爱你——!”
侍卫呆呆地站着,对视一眼,没说话。
他们秦王,一向肆意轻狂。
但那夜,他们还听见了另一句,来自天子的淡定平静地回答:“嗯,寡人知道,寡人如是。”
——什么如是?
秦诏傻傻地站在原处,仿佛数十年的狂喜,在这一瞬间涌了上来,将他摧残得头脑发昏。他还想再问,那位,却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秦诏仿佛头脑不够用了,捉住人臣问:什么如是?这是爱本王的意思吗?
人臣支支吾吾,不敢乱说。
寻不到答案的秦诏,还要再缠着人问,可接下来的半个月,燕珩对他,都避而不见。
帝王扶着册子,总在失神,却不知想些什么。
实际上,他总是会想起秦诏初到燕宫的那一日,少年一双眼睛里,有震颤和倾慕,仿佛在说,这样珍宝一样的发着光的人,可真好。
燕珩见过许多羡慕的眼神,却从没有,如他这般真挚和热烈的。
在秦诏眼中,归秦即位、霸占山河,都和拥有这样的“稀世珍宝”藏着扯不断的关系。他若想求得凤皇安栖,就须得造得华奢宫殿、盛世江山,给他金银珠玉,为他种下世间最茂盛而高大的梧桐树。
所以,他走在那条漫长昏暗的帝王之路上,从懵懂,到清晰,越来越听见,除了肩头上的期盼以外,那颗心,也在疯狂跳动。
他雀跃,他狂喜,为燕珩视线的驻留。他捧着江山,站在梧桐树下,等待一个回答。
——哪怕只是凤皇之尾,掠过他的指尖,那一瞬间所落下的香气,也给他留下无尽的幻想,快了,就快了。
他为此,作足了准备——以壮志,以热血,以赤诚,以真心。
燕珩那时,总觉得猜不透,那小儿心里,到底有什么怒涌着的热,始终灼烧,以至于片刻不能宁静。
如今,他仿佛想明白了。
那日,阳光正好。
在燕珩饮茶的间隙,德福忽然赶着进殿来,禀告道:“王上,太傅求见。”
燕珩顿了片刻,才蹙眉:“太傅?”
燕珩一向敬重那位老师,因他年事已高,待自己即位之时,便赏了他最高的虚职尊称,还为其夫人封赏命妇,许他从此不出入朝堂,若有事入宫,可于燕宫乘轿而行。
——算起来,已及耄耋之年。
“正是。”德福见他神色变化,忙道:“并非秦王请来的,是太傅牵挂王上,亲自奔袭临阜。秦王知道此事之后,已经第一时间将人安置好。顾念他年迈,休憩一日,才请他入宫来的。”
燕珩搁下茶杯,站起身来。
“太傅此刻,正候在议事殿。”
待燕珩去了,秦诏忙起身相迎。太傅已然得人安抚,赐了座,神色也镇定平和。他瞧见燕珩来了,仍执意跪下去。
“老臣,叩请天子圣安。”
燕珩去扶,“老师不必多礼。”
太傅起身之后,看了秦诏一眼。这位“外人”秦王,忙寻了个借口告退……他出了门,见德福也被人撵出来了,还轻声嘀咕呢。
“这、这老太傅,该不会说些什么……于理不合,早归燕国之语吧?”
德福摇头:“小的也不知。”
秦诏站在殿外,左右踱步,长叹了口气,生怕他将燕珩拐带走。方才,自己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也只换来人掀起眼皮,一句淡淡地“秦王所言甚是。”
秦诏心里没底,暗道,不愧是能教导他父王的老师儿,这样沉得住气。
不过,与他预料的不同,太傅头一句却是:“王上可还安好?”
燕珩点头:“老师,寡人一切都好,并未受人胁迫。在临阜之年,本欲激化四海之恨,他日强起兵马,夺得天下。只是如今……”
他开门见山:“老师,您说,寡人起兵,是该也不该?是圣明还是迂腐?”
太傅叹了口气,道:“若王上身体康健,无有安危之忧,老臣便放心了。”接下来的那句话,仿佛是提醒:
“您是天子,若是起兵,便是应该,是圣明,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平定。”
“您若是不肯起兵,随心而行,亦是应该。此举仍是圣明,仍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平定。”
燕珩微怔。
“只不过,老臣此行,并非为了江山社稷,而是挂念王上安危。”太傅慢腾腾地掀起眼皮儿来,亲和笑着:“能给王上做老师,是老臣的荣幸。王上之心胸,旷达若海,那等小事儿,岂非不能自己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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