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镕点点头,说:“无风不起浪。”
“你说,是华人,还是别的……”
辜镕摇头,说:“或许都有。”
朝宜静陷入了沉思,半晌,徐徐地道:“不管谁在搅弄风云,焉知我不能从中分一杯羹。”
这果然是只政治动物,有着无比勃勃的野心,辜镕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与朝宜静政见相左,其实朝宜静今日到来,无非就是一个目的,便是向他宣告自己打算趁此机会进行一番活动,以图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并且希望他能够站出来去竞选雪市华人总商会的会长,从此以后两人互为犄角,共同做出一番政治事业。
可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因为理想主义而愤然投军的年轻人。他现在是个趋利避害的商人,即使他在私下极力参与扶持华人经济,事业上往往也是优先录用华工,然而在明面上,他不大愿意主动迎向任何锋芒——辜家已经有太多政客,而他的使命是同他父亲一样,做好家族的基石。
总而言之,他本人是没有再次投身政坛的打算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既然看法不同,辜镕只好遗憾地表示道不同不相为谋。
朝宜静苦劝无果,内心也是有些失望的,在他看来,辜镕近乎是谨慎得有些过头了。只不过也并非不能理解,接近过死亡的人,大概对于平静的生活总会有种无限的向往。
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角,淡然地说:“那么我这就走了。”
“如果需要经济上的援助,只管找我。”辜镕点点头,说:“我腿脚不便,就不送你了。”
有开门的声音,接着身后的风消失了,像是风扇被人挡住了,辛实攥着笔回头,刚看见辜镕微微含笑的面孔,整个人就被走上前来的辜镕拦腰抱了起来。
辜镕抱着他在藤椅上坐下来,下巴越过他的肩头,探头去看他写的字。
非常严格的,辜镕指出他的坏习惯:“怎么又写成连笔了?”
“你的腿才好。”辛实没工夫管功课,一下就急了,伸直脚尖点在地上,虚虚地抬起屁股,不叫辜镕的腿吃力。
辜镕搂他腰的那只手紧了紧,把他老老实实压在自己腿上坐好,笑着晃了晃他,凑上去在他腮边亲了口,挺得意地说了句:“就你这三两肉,再来一个也压不坏我。”
辛实不大信,亲自伸手下去摸了摸他的膝盖和小腿,没觉着他在暗暗使劲,肌肉挺放松的,这才放下心。
他捏着钢笔继续写功课,觉得自己挺有道理的:“连笔好看,老师就是这么写的,他还写花体呢。”
“这一定是个坏老师,叫什么名字,改日我去跟校长谈谈,他不能再教你了。”
辛实不知道他是在玩笑,忙道:“你别去找校长,老师挺好的,叫你一吓唬该害怕了。”
“那么你就规规矩矩写。”辜镕轻轻一笑,无奈地俯下身,伸手握住他的手,带着他抄写下一段英文,“文字写出来最要紧是叫人认识,你的字体还未形成结构,现在当务之急不是写得好看,而是写得工整,明白吗?”
辛实点了点头。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在辜镕平静的呼吸声里,辛实专注地盯着淡黄色的书页,感受辜镕是如何发力,如何收笔锋。
辜镕的字自然是很漂亮的,最后一笔写完,辛实突然扭头看他。辜镕还握着他的手呢,也不松开,微微笑着,也垂下眼皮瞧他。
辛实凑近他,头发扫在辜镕的衣领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很小声地,他盯着辜镕,有些紧张,故作镇定地问:“你跟朝署长是不是在聊打仗,我听见你们吵架。”
辜镕搁下笔,手心抚上他的后背,徐徐地从上往下捋,是个安抚的意思:“没吵架,他怕我听不见,声音大了点。”
“你就拿我当孩子哄吧。”辛实叹了口气,“外头闹得真凶,在学校也能听到城外打枪的声音。镕哥,你说他们会不会打进城里来?”
辜镕莞尔,看着这张天真无邪的面孔,他总是忘记辛实也是经历过战乱的人,总怕聊那些吓着他。可转念一想,辛实都敢独自一人来马来亚,胆子最大的就是他了。并且活在这世上,可以不参与政治,但到底不能不了解政治。
想了想,他说了实话:“迟早的事。”
辛实的心往下一沉,“为啥打仗啊?”
辜镕沉默了几秒钟,把来龙去脉给他简单解释了一遍。
辛实听完了一想,心里有点沉重,马上问:“朝署长找你是为啥,你是不是也有大事要干?”
辛实挺忧心忡忡的,辜镕没忍住笑了,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不管他想做什么,与我无关。”
听到辜镕无意搅和进去,辛实松了口气。
辜镕曾经是活跃在战场上的人物,是不惧怕战争的,可他怕呀,眼看要乱起来了,天天都听到有人受伤有人无家可归。要是辜镕有重启政治生涯的野心,并且在朝宜静的游说下有所动作,他大概往后再也不能安心闭眼睡觉了。
既然外头的事情都与他和辜镕无关,那么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真要打仗了就逃难去,反正他长到这么大也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习惯了。
扭回脸,辛实平静下来,想要继续写功课。刚要动,辜镕把他手里的笔抽走了,抱着他站了起来。
辛实吓了一跳,怕跌下去,两只手赶紧伸出去挂在他脖子上,有点紧张地问:“干啥,我把你腿坐疼了?”
辜镕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子,面色倒是一派温和,很和善地道:“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大事要干么,倒是有一件的,我不是每日都要干么。”说着,轻轻拍了拍辛实的屁股。
辛实脸一绿,立马松开手,有种想要跳下去的情态。辜镕早就预计到他的行动路线,死死禁锢住他,还微笑着将他往上轻轻掂了掂。
辛实十分紧张,怕跌下去,被他这么坏心眼地一抛,吓得立马整个人紧紧贴在他身上,两只手牢牢地环住他的肩膀。
辜镕哈哈大笑了几声,就这么抱着他往书房的榻慢吞吞地走过去,边走边说:“进洞房喽。”
第62章
寒露过后,整个马来亚像是一碟从蒸笼里拿出来的蒸饺,湿热的气温总算是下降了一些。
油绿的百叶窗下,金翎舒坦地半躺在一张摇椅上,手里拿着一块闪闪发光没有链条的金表,正小心翼翼地用麂皮擦拭着表盘。
这是他才刚到手的礼物,金劳皇,瑞士货,同他一样,身价不菲,漂洋过海而来。
这个礼物可以说他是自己送给自己,也可以说是朝宜静送给他,因为购买这块表的资金乃是来自朝宜静给他的零用。他拿了这些钱去打牌,小赚一笔,随即从一个英国买办手里将这块表购买下来,若不是表带不大合适被他送修了,此刻这块表早已经安安稳稳佩戴在他洁白的手腕上。
天花板上的风扇徐徐送风,吹得他的衣摆来回翻飞,露出一小截雪白的微微起伏的肚皮。一阵军靴走路的声音快速地走近他,他眼也不抬,继续开心地擦表,直到来人走到自己身边了,举起表给人家看,得意地问:“怎么样,我擦得亮不亮?”
朝宜静弯下腰,伸手把他被风吹开的衣摆扯平整,随即煞有介事地欣赏了一番他的新表,并笑眯眯地发出赞叹:“亮啊,比弹壳还亮。”
“下午不要忘记替我将表带取回来。”
那家表店离警署有两片街区之远,朝宜静挺没办法地冷哼一声:“你就折腾我吧。”
金翎不大高兴地收回表,斜眼看他:“你只说你去不去吧。”
“去去去,金先生吩咐,小的万死不辞。”
“总是这样,小小的一件事,非要惹我生气。”金翎便笑了,眉眼俏丽地一扬,总算正眼看他,见他制服整齐,器宇轩昂,俨然又是要出门的架势,没忍住嘲笑了一番:“我说,你这两个月都在外头罚站,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算完?”
近来,城里罢市罢学的工人和学生越来越多,社会秩序几乎处在崩坏的边缘,英国和马来亚方面的警察忙得分身乏术,朝宜静率华人警察加入进去,三方势力协同,这才勉强控制住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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